薛瓔正身在一匹疾馳的亮騮色半血馬上。
數九隆冬,北地的天風厲霜飛。
鉛灰的濃云層層壓低,在頭頂積蓄翻涌。蒼穹下的原野,馬蹄起落間霜雪飛濺,所經之處,擦出道道白痕。
身后殺手噠噠的追趕聲越來越近了。一支輕箭忽然破空而來,“哧”一下扎入雪地,箭羽嗡震,距薛瓔身下馬后蹄僅僅寸許。
她近乎麻木地揚起一鞭,淡淡道:“最后一支了。”
遭人追殺,一路奔逃,她的人手幾乎折了個干凈,所幸對方也已箭盡弓窮。
“殿下,”一旁與她并駕的女官傅羽直視前方,目色凝重,“是絕路。”雪野上本一望無際,而前方霧翳漸濃,極可能碰上了懸崖。
“是出路。”薛瓔一手攥穩韁繩,一手捏緊鞭子,盯著眼前斷口道,“離對崖不到一丈,準備棄馬,三,二……”
傅羽驚得唇齒一震,咬咬牙與她一齊揚鞭,往馬腹狠命一抽。
兩匹馬吃了痛拼死狂奔,臨到崖邊停也不停,一躍騰空。
馬嘶震天,地動山搖。馬前蹄將將夠到對頭崖石的一刻,薛瓔腳一松脫離馬鐙,借力馬背一翻而過,險險落地。傅羽緊隨其后。
與此同時,兩匹馬轟然墜落。
身后殺手急急勒停一片,卻有幾個不怕死的緊追直上。
薛瓔飛快站穩,從腰間箭囊夾取了三支羽箭,朝對頭揚手張弓。弓成滿月,三箭齊射,無一虛發,身在半空的幾名青甲男子抵擋不及,吃箭墜亡。
傅羽跟著挽弓搭箭,朝對崖余下幾人接連揚射,邊道:“您先走。”
薛瓔扔下箭囊,留了句“小心”,轉頭先行離開。
約莫一炷香后,傅羽跟了上來,氣喘吁吁道:“微臣無能,叫人跑了。”
天塹難越,對方箭已用盡,不跑無異自殺,怪不得她。薛瓔說“無妨”,她卻憂心道:“他們恐怕很快便會繞道找來。”
薛瓔點點頭:“我方才已觀察過此處地勢,這雪山東西走向,坡雖不少,卻多崎嶇,真能走的道寥寥無幾,南面有一條,被雪流沙堵了,北邊便是他們繞道堵截我的好地方。”
下之意,援兵到來之前,她們暫時沒法出山了。
傅羽看一眼遠處綿延不絕的白皚:“天快黑了。”若待天黑仍曝露風雪,人很可能迅速失溫,到時一樣死路一條。
薛瓔舉目四望,凝在長睫的霜粒撲簌一顫:“先挖個雪洞進去避避。”說罷揚手一指,“那邊,走。”
傅羽替她擁好斗篷,跟著她一路撥荊斬棘,待到落腳處察看一番,卸下腰間長劍,蹲下開挖,見她也預備動手,忙阻止:“您歇歇。”
“歇著更冷。”她說著,松快了下凍得僵麻的手,刨起一捧松雪來。
傅羽見狀,不由鼻頭微酸。
這是大陳朝迄今最尊貴的長公主。論身份,她是先帝嫡女,玉葉金枝;論地位,當今圣上年幼,她代理朝政,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拋開這些不提,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才將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這里,傅羽一面搗雪,一面壓低聲問:“照您看,這次的殺手可是衛王指派?”
薛瓔漠然眨了眨眼:“他怎么敢。”
她開口呵出的白霧濕熱,外之意卻叫人心寒。傅羽一滯,不再吭聲。倘若不是北地的衛王,多半就是都城那邊的自己人了。
待鑿出個夠兩人蔽身的雪洞,她寬慰道:“陛下鐵定又要氣得跳腳,回頭保管替您做主。”
薛瓔彎彎唇角,沒說話。
傅羽攙她下洞,將周邊的雪壓實后跟著擠到里頭,又拿方才捏好的幾個雪團子堵嚴洞口,偽裝得體,完了捱她躺下:“能避幾時是幾時,您稍歇歇,微臣把著風。”
薛瓔點點頭屈腿躺下,將身上那件雪色斗篷分她一些。
天色大暗,四下沒了人聲,只頭頂烈風一陣陣急嘯而過。良久后,傅羽聽見一句夢囈般的呢喃:“這個人,陛下沒法替我做主……”
連九五之尊也動不得的人?
傅羽一愣,正疑問便聽到了她的后半句。分明很輕很緩,卻叫人心頭血沸得上下騰躥。
薛瓔闔著眼瞼道:“也用不著他替我做主。我有手有腳,得權得勢,自己的賬,自己一筆筆算。”
*
半夜風雪。
冰窟窿濾去不少寒氣,薛瓔卻并未安歇,所以子時過半,傅羽執劍暴起一剎,她也當即醒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