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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我在瀝川的屋里足足坐了兩個半小時,給他詳細解釋謝靈運的每首詩。開始,我還以為是工作需要,漸漸地有些懷疑他不過是拿我消遣。最后,我又困又餓,當著他的面打起了呵欠。

      他一直不停地用鉛筆在我的譯稿上做記號,很少抬頭。聽見我打呵欠,終于問了一句:“怎么,昨晚沒睡覺?”

      “睡了。”我這樣的天才,用得著拼命求上進嗎?用得著為工作熬通宵嗎?

      他又問:“那你,吃過午飯了嗎?”——我進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還沒。”我實在餓得不行了。

      “今天就工作到這里。”他收起筆,站起來,走到門口替我開門。

      我跑到門外的小吃店,胡亂地吃了個蔥油餅,然后回房洗了個澡,倒頭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沒人找我。

      我起來出門散步,在走廊上遇到了制圖部的小丁,其實也不怎么認識,便約著一起到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問他:“小丁,我很少去制圖部里玩,不好意思,你叫丁什么?”

      “丁春秋。”

      他說完,研究我的表情:“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古怪?”

      “丁春秋,挺好的名字呀!《左傳》不是就叫《左氏春秋》嗎?”

      “你不看金庸?”

      “不看。”

      他和我握手:“安妮,你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個不被武俠小說腐蝕的女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捂嘴偷笑。原來,是怕人家說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過他的身子,掃了一眼餐廳,看不見幾個cgp的人,也不見瀝川。

      “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房間里工作,幾位老總跟著瀝川先生去了現場。我們很緊張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現在是把兩個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來一遍,卻必須在十天之內完成,還要奪標,大家都忙瘋了。”

      我發現cgp的人喜歡稱瀝川為瀝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為公司里有五個人姓王。不過,說實話,我沒覺得瀝川很忙。都是什么時候了,他還在研究謝靈運。

      “那么,到現在為止,方案可有眉目?”

      “瀝川先生要畫的圖已經出來了好幾張,重要景觀的效果圖、主要視點透視圖的手繪稿已經出來了一些。交通和景觀的分析圖由江總和張總來做。總平面圖、鳥瞰圖、空間豎向設計、空間構成剖面圖這幾樣還沒出來。最后他還要寫文字案:創意說明、功能說明、經濟指標說明等等。我們這些人要做的不過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事兒真說到救場,也只能找瀝川。他是出名的快手,從不拖延時間,還經常提前完成設計。有他在,我們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體受不受得了這么繁重的工作。”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身體?他身體看上去挺好的啊。”

      “聽說是滑雪受了傷,加上他嚴重貧血,本來就難得好。江總打電話去請他的時候,他還住在醫院里。這兩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來他說,設計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現在江總說什么也不敢讓他干了。”

      “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紙刀,萬一他不小心劃傷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煩了。”

      我從沒聽說瀝川貧血。我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他就只生過兩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過聽他的口氣,是醫生小題大做。一次是發燒,吃了幾顆銀翹片,還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臉色不算紅潤也絕不蒼白,沒有半點貧血的樣子。

      我還想繼續詢問,小丁卻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間,繼續躺在床上,心頭涌起一陣莫名的焦慮。緊接著,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張總。

      “安妮,你還在賓館嗎?”

      “在。”

      “能去機場接兩個人嗎?外國人。”

      “能。”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踴躍。我是這里唯一的翻譯,又是最閑的,我不去誰去。

      “是這樣,來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霽川和一位法國設計師,名字叫rene。王先生本來打算親自去接機的,可我們現在還在現場勘測,趕不回來,所以麻煩你去接一下。房間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航班號和到港時間是——”

      “王先生說,他把班次和時間打印在一張紙上,就在他的辦公桌上,走的時候忘記拿了。只記得好像是六、七點鐘到溫州。我剛給保安打了電話。你可以到服務臺去領一把備用房卡,把那張紙拿出來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點四十。時間緊迫。我關掉手機,到服務臺拿房卡,打開瀝川的房門,找到那張紙,回屋匆匆忙忙地換了套像樣的衣服,化了妝,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車去了機場。

      冬季的溫州,天黑得很早。

      機場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電子公告欄里找到了接機的航班號,發現因為天氣原因,飛機在北京推遲起飛。所以我至少要在這里等兩個小時。

      我買了一本雜志,找了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了一個小時,我又去看告示牌,飛機還沒起飛,不過,預計起飛時間變成了十點,意味著十二點才到溫州。我有些后悔出來的時候沒帶電腦。里面有不少電子書,這么長的時間怎么打發?

      煙癮發作了,我到商店買了一包煙,跑到大門外的一棵樹下抽了一支。再回來,又買了一本雜志,一邊看一邊等。

      九點鐘的時候,我跑到門外抽第二支煙,手機忽然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安妮。”

      聽見這個聲音,我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王總?”

      “飛機晚點了?”

      “嗯。”

      “預計什么時候到港?”

      “十二點。”

      “不用等了,先回來吧。”

      “不回來,這是張總交給我的任務。”

      “我是張總的上司。”

      “如果我回來,客人到了誰接?”

      “不用接,可以坐機場巴士。”

      “機場巴士?王總,我們中華民族是友好熱情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不能讓蒞臨cgp檢查工作的外國專家受此冷遇。我,謝安妮,要把公司領導交給我的任務執行到底。”我公事公辦地答道。

      電話那一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在哪里?”

      “候機廳的咖啡館。”

      “為什么我沒看見你?”

      “……我在洗手間。”

      “把煙掐了,過來見我!”

      瀝川的聲音,無論說什么話都好聽,嗯,這么兇的口氣,真是少見。

      為了防止他聞到煙味,我在身上噴了濃濃的香水。瀝川坐在輪椅上。瘦削的臉,純黑的西服,淺藍的襯衣,條紋領帶。咖啡館里所有的女人,無論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瀝川不喜歡輪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用,我從沒在任何公共場合見過瀝川坐輪椅。

      我“hi”了一聲,走到他面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的面前有一杯檸檬茶。顯然是我的香水嗆著他了,他背過身去,輕輕咳嗽,然后說了一聲“excuseme”。

      我在心中暗笑。瀝川還是老毛病,無論是咳嗽、打噴嚏或借道,都會說“excuseme”。有時候他去提款機提款,點錯了一個鍵,都會對著機器說“sorry”。

      “想喝點什么?”他問。

      “咖啡。”

      “兩份奶兩份糖?”

      六年前,我喜歡的咖啡帶著濃重的奶香,很甜,很膩。

      “黑咖啡,無糖。”

      “irishcream(譯:愛爾蘭奶油)ornoisette(譯:榛子味)?”這是瀝川和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喝的兩種味道。瀝川不說“hazelnut”,非要用法語“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譯:請給我哥倫比亞咖啡).”我現在改喝味道最濃,最本色的那種。

      真是樣樣都變了。

      他轉動輪椅,去買咖啡。付了錢,請服務小姐給我端過來。

      我沒戴眼鏡。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的臉離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說,“你很近視?”

      “有一點,不嚴重。”

      “好久不見,小秋,”他說,聲音是虛幻的,“你好嗎?”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難得來中國,沒順便帶夫人一起過來?”我問。

      “一向單身。”他看著我的臉,“你呢?”

      “個人隱私,無可奉告。”

      屏蔽。

      顯然被我這句話打擊了。接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一不發。

      我也一不發。

      他不開口,我也不開口,就這么僵著。

      整整一個小時,我們好像兩個陌生人,各喝各的飲料,誰也不說話。

      終于,我先開了口:“瀝川,你為什么要回來?”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會有此一問。過了好久才說:“公干。”

      “那你,什么時候離開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結束。”

      他的樣子很不自在,握著茶杯的那只手幾乎要把茶杯擰破。而且,臉崩得緊緊的,很局促,很緊張。我覺得,看他的樣子,若再問幾個他答不上來的問題,他就會立時昏倒在我面前。

      也罷,不為難他了。我笑了笑,繼續說:“那么,請問,公干期間,你和我是什么關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級?總之,肯定不是戀人。

      “我們之間,是工作關系。”

      我深吸一口氣。工作關系。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心煩意亂不想接,直接打開掛掉。

      過了半分鐘,手機又響了。

      我只好打開:“喂?”

      “我是蕭觀。”

      “蕭總?”

      “今天我去了cgp,艾瑪說你去溫州了?”

      “是啊。”

      “有個拍賣行要出一本手冊,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經接下來了。能不能幫個忙?我出雙倍譯酬。”

      “什么時候要?”我掏出我的記事本,看時間。

      “月底行嗎?”他說,“你先辦完溫州的事。”

      “多少頁?”

      “五十頁。”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謝謝。”

      我打算收線,不料他又說,“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請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瑪以前有很深的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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