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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一個桃花糕。)

      楚幽國是個小國。

      從楚箏透露的零星片段來看,它應該還是個很快就會被滅國的小國。

      在千百年前群雄逐鹿的境況下,小國往往只能淪為慘遭吞并的對象,要么心甘情愿主動獻上玉璽,要么先行掙扎一番,來一場頭破血流的雞蛋碰石頭,然后再鼻青臉腫地被動獻上玉璽。

      等謝鏡辭從棺材里出來,晃眼一瞧,只覺得楚幽被滅國的原因瞬間又多了一條。

      入眼是極盡奢華的宮闕瓊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勾連成片,間有雕欄玉砌,玉石層層鑲嵌,華美非常。再往上看,雕梁畫棟賞心悅目,上刻龍游鳳舞,隱有栩栩如生之勢。

      清一色的澄黃明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窮奢極欲。

      放在話本子里,這種揮霍無度的小國活不過三集。

      裴渡隨她一并出來,抬眼環視一圈,壓低聲音道:“此地的建筑……似乎與歸元仙府里的宮殿極為相似。”

      謝鏡辭笑:“倒也不必如此做賊心虛,我們置身于記憶之中,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他所不虛,無論建筑風格還是色彩搭配,二者都有很大的共通之處。

      云水散仙一生閑散,不喜奢靡之風,謝鏡辭曾好奇過正殿的豪華程度,如今看來,竟是仿照了楚幽國的宮殿所建。

      如此想來,似乎連那些被堆積在閣樓里的傀儡,身上所穿之物,也恰是整齊劃一的宮服。

      楚幽滅國已有千百年,云水散仙待在歸元仙府那么久……居然還在模擬楚幽國中的景象嗎?

      這個念頭從腦海深處倏地蹦出來,謝鏡辭來不及細想,就聽身旁的抬棺人長長嘆了口氣:“那位總算沒命了……她在的這幾年,皇上幾乎被迷得丟了魂兒,連太子位都心甘情愿留給她兒子當,嘖嘖。”

      “我們還在宮里,說這種晦氣話干什么?”

      另一人出將他打斷:“要是被旁人聽見,你這條小命可就玩兒完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太子的身體也不好吧?”

      一直靜默不語的中年男人插話進來:“貴妃就是因為體弱,連年大病小病不斷。我聽傳聞講,宮里太醫診治過了,以太子的身體來看,恐怕活不過十五。”

      “不是說皇帝找遍全國,給他尋了個一模一樣的替身?如今世道這么亂,不少王公貴族都這么玩。”

      第一個說話的抬棺人冷哼道:“聽說替身不但要替他試毒擋傷,連氣運也會被太子吸走,變成他的壽命――不知道是誰被選上了,可憐。”

      楚箏也是楚幽國貴族的替身。

      可那縷神識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雖然迫不得已附身于一具男性傀儡,云水散仙本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子,應該與他們話里的太子搭不著邊。

      又有一名精壯青年道:“貴妃過世,皇帝恐怕會對太子更加上心。你們看見宮門前的那群道士沒?說不定就是專程請來給太子續命的。”

      續命。

      楚箏似乎也曾說過,為了給主子續命,宮中特意請來幾位道士,其中一人認出她的純陽之體,于是提了個法子,讓她放血救人。

      難不成那個所謂的太子替身……其實就是她?

      謝鏡辭心下困惑,戳戳裴渡胳膊:“我們先去找到云水散仙吧。”

      既然是神識深處的記憶,就必然有個將其牢牢記在心里的主人,要想破開謎題、了解這段過往的真相,只能先行找到云水散仙本人。

      或者說,此時還只是個小姑娘的楚箏。

      由于歸元仙府有座和楚幽皇宮相似的建筑,謝鏡辭行至正殿,只覺一切豁然開朗,處處都透著無比熟悉的親切感。

      她認真鉆研過地圖,雖然沒有親自把每個地方都走上一遭,好在記得大致布局,很快便帶著裴渡來到了太子所在的東宮。

      比起其它地方,東宮雖然同樣堂皇,卻莫名顯出幾分緊繃著的窒息感。

      侍女侍衛行得小心謹慎,無一例外低了頭去,即便有幾道人影路過,也安靜得宛如鬼魅,聽不見任何交談聲。

      謝鏡辭有感而發:“這地方好壓抑,看來那位太子的脾氣不怎么好。”

      她話音方落,就從房內傳來玉器碎裂的聲音,嘩啦啦響成一片,跟著男孩不耐煩的喊叫:“這么苦,讓我怎么喝?”

      “哎喲喂,太子殿下,這可是純陽之體的血,能保你延年益壽、去病去災,怎么就把它砸了啊!”

      “我不要!”

      男孩的聲音更大,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之意:“這種東西我才不喝!我要吃糖!糖!”

      謝鏡辭飛快瞥裴渡一眼,朝他做了個口型:“你說對了。”

      她說著往前,身體穿過朱紅木門,終于能看清房內景象。

      房間里立著好幾個人,絕大多數是侍女模樣。中間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大小,五官平平,稱不上出眾,要說哪里最讓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他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以及滿目的陰鷙與煩躁。

      站在他身旁的公公一個頭兩個大,費盡口舌:“陛下下了令,這純陽之血必須得喝――要不這樣,我往血里加些糖漿,保證喝起來甜滋滋的,怎么樣?”

      男孩聞更氣:“我說難喝就是難喝!”

      他說著頓住,目光望向角落里的一道影子,語氣不善:“平民的血入了我體內,我的血脈不就被玷污了么?”

      謝鏡辭看看他腳邊碎裂的玉碗,又望望與太子殿下四目相對的那個人。

      碗已經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碎渣,盛放于其中的血液四處散開,如同肆意綻放的殷紅花朵,殘酷且駭人。

      站在角落里的人同他年紀相差不大,不但身形是一模一樣的矮小瘦弱,眉目竟亦有九分相似,若非衣物不同,兩人對視而立,簡直像在照鏡子。

      要說兩人有什么差別,后者的模樣要更精致細膩一些,比起太子的滿臉不耐,目光安靜得有如死水。

      謝鏡辭心下一動。

      從進入這間房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隱約覺得眼熟。當初云水散仙被心魔所困,為了護住秘境,一縷神識竭力脫出,在即將陷入沉眠之際,藏進了一具少年傀儡里。

      這會兒細細看去,無論太子還是角落里的人,都與楚箏附身的傀儡極為相似。

      “是是是,平民的血統配不上您。”

      公公呵呵賠笑,忽而笑意一凜,往身后迅速覷上一眼:“還不快來給太子賠罪!”

      于是那人從角落里走出來,墻壁的陰影從臉上褪去,顯出毫無血色的瘦削面容。

      當她開口,卻是被刻意壓低的女孩聲線:“對不起。”

      看來這位真是曾經的云水散仙。

      太子的模樣偏于陰柔,五官瞧不出太多陽剛之貌,陰惻惻盯著旁人的時候,更是顯出些許女氣。

      要想找到一個相貌相同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難度極大。通常而,六分相似就已經能叫人燒高香,因此遇見楚箏,哪怕她身為女子,還是被毫不猶豫帶進了皇宮。

      亂戰時期的替身,無異于王公貴族的擋箭牌,屬于一次性消耗品。

      她只需要穿著男裝,日復一日壓低嗓子,模仿出少年人的聲線,乍一看去與太子無異,便已經達到了目的。

      “太子,她已向你道歉,這血,咱們還是得繼續喝。”

      嗓音尖細的男人揮了揮手,招來不遠處一個侍衛:“周遠,再去給她放血。”

      謝鏡辭眉心又是一跳。

      楚箏曾經告訴過她,在為數不多的記憶里,被她常年上香悼念之人,正是名為周遠。

      如今的小女孩身量瘦小、面色慘白,哪里禁得起這般折騰。

      她面無表情,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思,倒是聞聲上前的少年侍衛愣了愣:“大總管,倘若再放血,她受得住嗎?”

      男人拔高嗓門:“是她重要還是太子重要?”

      于是少年來到女孩跟前。

      周遠相貌清秀,眉宇之間透了少年人獨有的凜然正氣,當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間一蹙:“抱歉。”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別怕,我不會用太大力氣。”

      女孩靜默不語,眼看著手腕上血流如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唯有臉色越來越白,形如單薄紙片。等玉碗被逐漸填滿,楚箏身形已是不自覺一晃。

      周遠小心按住她肩膀。

      這邊籠罩著幽謐的靜,那邊的太子還在氣得跳腳:“糖呢!這回如果還是那么難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場景一變,來到另一處院落。

      這是個精致的小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臥房的木門被輕輕打開,露出楚箏蒼白的臉。

      女孩一向平靜無波的面龐上,頭一回出現了類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蕩蕩,此刻卻被端端正正擺了盤點心。

      太子體弱多病、身形孱弱,為了能保持與之相似的相貌,她向來被禁止大吃大喝,諸如此類的點心肉脯也很少見到。

      盤子里的東西算不上華貴,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箏拿起其中一塊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遠是太子的貼身侍衛。

      之后的記憶匆匆閃過,楚箏身為太子替身,幾乎被時時刻刻綁在后者身旁,除卻二人以外,周遠的身影同樣時常浮現在畫面之中。

      用膳的時候,他抱著長劍靜靜候在桌旁;乘涼的時候,他一不發立在涼亭外邊;輪到每月放血的時候,他便拿著小刀,每次都會對她說上一聲“抱歉”。

      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交談。

      而同樣地,每次取血后的第二天,當楚箏步入庭園,都能見到不知名人士送來的甜點。

      有時是市面上常見的果干,有時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軟糯的桃花糕,比起宮中極盡奢華的大魚大肉,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畫面漫無目的變幻許久,等終于停下,謝鏡辭赫然置身于一間熏香繚繞的書房。

      “東邊的一個小國被攻破了。”

      太子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長成了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奈何身形仍是瘦弱,個子也不高。

      他一邊笑一邊咳:“諸國混戰的局面估計不遠了,楚幽人不杰地不靈,怕是茍活不了多久。”

      一旁的周遠正色道:“太子殿下,慎。”

      太子冷笑輕哼:“遲早會有那么一天。周遠,倘若楚幽國破,你打算怎么辦?”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聲應答:“大丈夫以死報國,天經地義。”

      “以死報國,多不劃算。”

      少年太子發出惡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奮筆疾書、與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時候我也不會死掉,不如你跟著我,咱們帶上金銀珠寶,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楚箏沒應聲。

      謝鏡辭俯身低頭,飛快看一眼她桌前擺著的紙頁,似是學堂課業,只不過姓名一欄上并非“楚箏”,而是規整的三個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側過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紙張。

      同樣寫著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夠徹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

      從進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剝奪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長的權利,以及未來的無限可能。

      太子把算盤打得夠滿,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敵軍攻入皇城,周遠非但沒把楚箏送去他身邊,反而豁出性命,帶她逃出生天。

      這本應是毫無懸念的局,奈何毀在一念之差。

      “學學學,整天都要學,煩死了。”

      太子不愛念書,在書房沒待上一會兒,就開始滿心煩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課業一丟:“我聽說外邊的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倒好,長這么大,連皇城都沒出過――這哪是皇宮,跟籠子似的。”

      周遠很是耐心:“太子體弱,不適合長途跋涉。”

      “你們兩個都是從外邊來的。”

      少年來了興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箏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鄉是哪兒的?”

      “……皇城。”

      她開口,嗓音已然與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幾分:“我也沒出過皇城。”

      太子露出極為嫌棄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確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觀。”

      周遠溫聲笑笑:“諸國亦有與眾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如畫,關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機會,我能帶二位前去轉轉。”

      楚箏本是沉默不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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