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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你才不是我的劍。)

      裴渡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

      身側的夜風寒涼刺骨,長夜濕重,在四溢的冷意里,貼在他唇上的溫度卻是熾熱。

      他慌亂無措,毫無經驗,下意識睜大雙眼,視線所及之處,是謝鏡辭泛紅的眼眶,以及被淚水打濕的瞳孔。

      謝小姐正在哭。

      她還吻了他。

      這個吻力道極重,雙唇相貼,滾燙的溫度牽引出道道電流,自唇瓣徑直通往識海。裴渡被激得長睫陡顫,脊背僵著一動不動,唯有心臟在瘋狂跳動。

      謝鏡辭很快將他松開,低頭擦去眼角的水珠。

      對她的在意戰勝了羞怯,裴渡忍住側臉上砰砰亂炸的煙花,直到開口,才察覺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變得極其低啞:“謝小姐,發生什么事了?”

      他一面說,一面不甚熟練地抬手,為跟前的姑娘輕輕拭凈眼淚。

      謝鏡辭不知應該怎樣回答。

      倘若直白地告訴裴渡,她進入他識海深處,把其中不少回憶都潦草看了一遍,以他的性子,定會羞愧難當。

      他臉皮太薄,把悠久的暗戀悄悄藏在心里,一旦被挑明,恐怕會變成渾身通紅的蝦。

      她略作停頓,低聲應道:“心魔域太黑,被嚇到了。”

      “那現在――”

      “現在好多了。”

      謝鏡辭抬眼朝他笑笑:“你把心魔擊敗了?”

      執劍的少年修士安靜點頭,指尖稍動,便有靈力如光,照亮不遠處的幽深樹叢。

      被擊潰的心魔有氣無力,不復最初吞天般的氣勢,化成了一團皮球大小的黑霧,頹然倒在樹干下。

      在它身側站著個孱弱的少年身影,赫然是附身于傀儡之上的楚箏。

      “前輩正在與心魔進行神識交互,試圖從它那里找到一些線索。”

      裴渡低聲道:“歸元仙府魔氣越來越濃,清心陣正在漸漸損毀。倘若云水散仙被心魔完全吞噬,整個秘境都會毀于一旦,我們沒剩下太多時間,等前輩結束事宜,便即刻深入后山。”

      謝鏡辭點頭,看向他身上的血跡斑駁,不由皺眉:“你的傷……”

      心魔汲取了秘境里的邪氣,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裴渡修為遠不如它,能將其擊敗,必然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

      除開這些血肉模糊的外傷,五臟六腑與經脈里的情況,也一定不容樂觀。

      “前輩替我簡單治療過,還能再撐一段時間。”

      裴渡臉上還是有些紅,似是緊張,語氣里顯出幾分拘謹的意味:“謝小姐,我從小就不怕疼,你不用擔心。”

      他說得輕松,謝鏡辭聽在耳朵里,不由心間一澀。

      裴渡兒時常被醉酒的父親無故打罵,之后入了裴家,又被送往各處秘境與試煉之地,沒日沒夜地苦修,對于受傷,早就成了家常便飯。

      他哪是不怕,只不過習慣了而已。

      他話音落下的間隙,那頭的楚箏已經漠然起身。

      “前輩。”

      謝鏡辭好奇道:“您從心魔的記憶里,可曾尋得什么線索?”

      “……算是。”

      少年傀儡微微皺眉:“時間緊迫,還請二位先行隨我前往后山密室。心魔之事,我會在路上盡數告知。”

      他說完就走,謝鏡辭與裴渡對視一眼,一并跟在楚箏身后,聽他緩聲道:“你們應該聽說過,我之所以被心魔所困,是為了求解‘情’。”

      謝鏡辭點頭:“正是。”

      “我體質特殊,自出生起,就不具備情根,無法感知常人的七情六欲。也許是天道為了補償,賜我純陽之體,有驅鬼辟邪、靈力天成的效用。”

      純陽之體,乃是修真界中難得一見的上品體質。

      想來云水散仙身為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之所以能步步飛升、速度遠超出眾多宗門親傳,除了天資聰穎、勤奮努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種出類拔萃的資質。

      “方才那心魔也只不過是它本體的一縷殘魄,記憶和我一樣,并不完整。”

      楚箏繼續道:“在它的印象里,我出生于諸國亂戰時期的楚幽國,因相貌與一人極為相似,被養在皇宮里,作為那個人的影子替身。”

      謝鏡辭露出了然的神色。

      凡人界曾有過一段戰事連年不斷的時候,諸國貴族人心不穩,流行豢養替身,在千鈞一發之際代替自己送命,迷惑敵人。

      在這種境況下,打從一開始,替身就注定了必死的結局。

      可楚箏卻活了下來。

      “第二段記憶,是主子體弱,有老道看出我體質異于常人,便提了個法子,讓我每月月初刺腕取血,供主子喝下,延年益壽。”

      越往后山深處走,樹木就越發茂盛蔥蘢。

      身邊的魔氣幾乎凝成了實體,濃郁得不像話,風聲裹挾著少年音響起,淡漠至極。

      “第三段記憶,是楚幽國破,我本應代替主子赴死,在即將前往城門之際,卻有人突然出現。”

      他說到這里,少有地出現了遲疑的語氣,仿佛想不通前因后果,有些困惑:“那個人抓著我的手,朝城門所在的反方向一直跑……周圍全是火光和亂箭,我看不清他的臉。”

      謝鏡辭心下一動:“那個人帶著你逃出了皇宮?他活下來了嗎?”

      楚箏的聲音有些悶:“我不知道。他好像給了我一封信,我剛打開,后面就襲來一群追殺的刺客,顛簸之中,不知道它掉在了哪里。”

      能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無數追殺和箭雨,只為將一個小姑娘送出皇城,此人與她的關系必然不一般。

      至于那個人最后的下場……

      謝鏡辭想起在楚箏的記憶里,云水散仙修為有成之后,仍會前往云京城郊,在一座墓前進行祭拜,墳墓里埋著的人,正是來自楚幽國。

      但那名老者活了八十多歲。

      如果救下她的人當時并未死去,反而得以頤養天年,云水散仙的心魔不可能如此強烈。

      心魔,在很大程度上來看,源自于修士們無法企及的執念。名聲、地位、情思,得不到的才最念念不忘,倘若一帆風順,必然不會滋生心魔。

      謝鏡辭想不太通。

      假若躺在墳墓里的老者并非出手相助之人,云水散仙又為何會對他心生惦念、特意祭拜?當年在楚幽國皇宮里,又究竟發生了什么?

      線索又雜又少,毛線一樣亂作一團,謝鏡辭還沒理清頭緒,就聽楚箏淡聲道:“到了。”

      她迅速抬頭。

      后山人跡罕至,連魔物都消匿了行蹤,周圍的參天大樹枝葉繁茂,有如傘蓋密密麻麻,把月光吞噬得一絲不剩。

      四下的雜草更是鋪天蓋地,張牙舞爪地狂亂生長,生生竄出半個人高,冷風一吹,涌動如浪。

      “難怪這么久過去,一直無人發覺機關。”

      楚箏伸手撫去山壁上的爬山虎,枝葉一層接著一層,發出嘩啦輕響。

      待得綠意退盡,便顯出一個略微凸起的石塊。

      “此地之所以察覺不到異樣,全因我在洞穴之中設下了陣法。待得石門打開,魔氣大盛,二位還請凝神靜氣,莫要慌張。”

      謝鏡辭低低應了聲“好”,看他手下用力,緩緩旋轉石塊。

      靜寂夜色里,兀地響起一道轟聲。

      這道聲音沉重悠長,與之一并涌現的,還有勢不可擋、洶涌澎湃的魔氣。

      山壁竟是一座石門,隨著少年傀儡的動作緩慢上移,被禁錮許久的黑潮爭先恐后往外鉆,如同一條條漆黑的蛇。

      謝鏡辭頭一回,感受到了泰山壓頂般的煞氣。

      她不是沒見過修真界里聲名遠揚的大能,修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們就會特意隱而不露,收斂渾身的靈氣與威壓,不至于嚇壞小輩。

      但此時的云水散仙不同。

      她被心魔所困,靈力一股腦地涌出來,絲毫不加掩飾;魔氣亦是勢如破竹,有遮天蔽日之勢,憑借她與裴渡的力量,根本沒辦法抵擋。

      石門逐漸打開,謝鏡辭竭力穩住心神,讓自己不至于被魔氣侵蝕,抬眼望去,在一片混沌之中,見到一抹纖細高挑的影子。

      清心陣雖然受損,但仍殘存了些許靈力,在密室里散發出悠然白光。

      然而這白光破碎且黯淡,如星點四散在半空,輕輕一晃,便映出狂涌不止的黑霧,更顯幽異詭譎、怪異非常。

      云水散仙周身環繞著數不清的魔氣,模糊了身姿與面容,乍一看去,只見到長發紛飛、膚色慘白,比起出塵仙人,更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女妖。

      “靠近本體,我的力量能提升不少。”

      楚箏默念法訣,于二人身側設下法陣:“心魔太強,正面對上必然大敗,還請二位催動神識,進入本體識海,將心魔勘破。我會竭力護法,保二位周全。”

      魔氣狂嘯,化作道道利刃直沖而來。

      楚箏抬手將其退去,語氣是少有的嚴肅:“這具身體受到魔氣侵蝕,定會對你們的進入產生排斥。倘若在記憶里遇見魔氣,切記尋個地方好好藏下,一旦被察覺,恐怕會被當場絞殺。”

      “高階修士識海自成結界,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二位不必擔心記憶漫長、耽誤時間,專心查出心魔便是。那么――”

      他語氣一凜:“秘境里諸多弟子的性命,就交給二位了。”

      謝鏡辭睜開雙眼,首先見到一具棺材。

      她怔然扭頭,又見到另一副。

      準確來說,是被整整齊齊擺放著的許許多多棺材。

      這是個棺材鋪。

      裴渡頭一回深入識海,見狀微微愣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中年男聲:“棺材可算打好了!皇宮里的人就是金貴,單單是這一副棺材,就值我三輩子攢下來的錢。”

      他順勢轉身,耳邊傳來謝鏡辭的聲音:“這里是云水散仙的記憶,放心,記憶里的人看不見我們。”

      棺材鋪雖大,卻幾乎被棺木填滿所有空間,好在大門敞開,引來燦爛明朗的陽光。

      身著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門邊,身旁的女人笑道:“老板畢竟是京城中的頭號招牌,做出這棺材,您也能掙不少錢――宮里待會兒便會派人來取了吧?”

      “應該快了。”

      男子道:“那位貴妃也真是紅顏薄命,當今圣上待她萬般寵愛,只可惜這么早便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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