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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斬寒霜。)

      江屠被腹部的豁口疼得死去活來,哪里有心思去思考其它,趕忙顫聲道:“我我我知道!我知道!”

      以付南星和聞訊而來的莫霄陽為首,蕪城里百姓趕到的時機,比謝鏡辭想象中要早一些――樓里的守衛們從未見過如此浩浩蕩蕩的架勢,被越來越多的人潮嚇到懷疑人生,最初還象征性地抵抗一番,后來實在支撐不下去,干脆選擇放棄。

      更何況頂樓一直傳來房屋坍塌碎裂的聲音,整棟攬月閣仿佛隨時都會倒下,為城主打工哪里有保住小命重要,當務之急是趕緊馬不停蹄地逃。

      裴渡體弱,此時修為尚未恢復,不夠御劍飛行,只能隨其他人一并登樓。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謝鏡辭在拿命打架,他的臉色卻比她更加蒼白,見她受了傷,立馬褪下外衫,搭在被劃破幾條裂口的長裙上:“謝小姐――”

      “我沒事。”

      她對此不甚在意,低頭望一眼地上的江屠:“還記得要說些什么嗎?”

      在場的百姓們大多見過付潮生遺體,皆是強忍著怒火站在門口,有幾個脾氣暴躁的,也顧不得去想其它,直接掄起拳頭往這邊走。

      江屠被嚇得往謝鏡辭身后一縮:“別別別!停停停!我說,我都說!”

      他頓了頓,在片刻沉默后,終于艱澀開口:“是我……”

      江屠恨得咬牙切齒,奈何被謝鏡辭拿刀抵著脖子,只得從喉嚨里嘔出一口鮮血,啞聲繼續道:“是我殺了付潮生。當年我從金武真那里得來消息,說有個實力超強的刀客會來對我下手……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要怪就怪金武真!他才是背叛了所有人的叛徒,連我都看不起他!呸,那個廢物!”

      謝鏡辭不耐煩,手上用力:“別說廢話。”

      他只得停下對金武真的辱罵:“他說我很可能打不過那個人,于是我就想了個法子……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我在打斗時突然抽身,破壞身側圍墻,他沒有辦法,只能拿身體去堵……”

      江屠不敢去瞧那些人的視線,捂著肚子上的傷口,突然加重語氣:“我不是個東西,我不是人……我知道我有罪,別、別殺我,成不成?我也是無可奈何,你們想想,城主啊,鞏固民心很重要的,總不能任由所有人造反啊。”

      他平日里趾高氣昂,如今身受重傷、修為大損,態度竟然轉變得如此之快。

      不愧是從最底層慢慢爬上去的狠角色,這人真是能屈能伸。

      掩埋了五十年的真相,借著罪魁禍首的口,終于被緩緩揭開。暴怒的民眾們忽然失了聲音,一動不動站在門前,在長久的靜默里,有個女人倏地落下眼淚:“你這個混蛋……”

      謝鏡辭緩聲道:“付潮生贏了,對不對?”

      “……對。”

      承認這件事,于他而是種難以喻的恥辱。

      江屠聲線和身體都在顫抖:“我當時被他重創,眼看即將落敗,才……才選擇了那個下下之策。”

      等他的嗓音落下,頹圮的樓閣里,便只剩下被壓抑著的、越來越多的哭聲。

      哪怕是最沉默寡的冷峻漢子,也不由眼眶泛紅。

      付潮生贏了。

      他是個無往不勝的英雄,自始至終。

      “江屠靈力大損,短時間內再無威脅。”

      周慎被莫霄陽從地上攙扶著站起,抹去嘴角血跡。

      他沒再如往常那般吊兒郎當地笑,眉眼深邃靜默,啞聲道:“付潮生……他在哪兒?”

      周慎不似溫妙柔那般,擁有廣闊的情報網,能查出金武真身份存疑。

      他在蕪城中舉目無親,唯一關系親近的,只有最好的朋友付潮生。因而當付潮生離奇失蹤、全城瘋傳他向江屠妥協時,周慎茫然四顧,尋不見任何與之相關的線索。

      對于這件事,他對真相自始至終一無所知,卻也五十年如一日地,始終堅信著友人。

      如同行走在無邊暗夜中的旅人,雖然見不到一絲微光,卻有著一往無前的道路。

      周慎早早去了攬月閣,因此并不知道付潮生的最后蹤跡,等謝鏡辭粗略解釋,男人沉默半晌,終是長嘆一口氣,澀然道:“帶我去看看他吧。”

      于是一行人再度出發,前往城墻邊。

      一并被帶上的還有江屠,百姓們一致堅持,要讓他去城墻邊謝罪。

      僅僅一夜之間,有太多事情天翻地覆。

      自攬月閣長長的階梯往下時,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四下皆是靜謐。

      “我有一點想不通。”

      謝鏡辭用傳音問道:“溫姐姐,你沒有想過,去找周館主合作擊潰江屠嗎?”

      “周慎那副樣子,看上去就叫人來氣,誰愿意跟他提合作啊。”

      溫妙柔冷哼一聲:“而且我雖然與付潮生認識,和他卻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江屠在城里安插了不知道多少眼線和臥底,如果他是其中之一,我還沒行動,就已經玩兒完了。”

      她說著嘆了口氣:“周慎應該也是出于同等考量。怪他演技太好,將所有人都瞞了過去――而且他和付潮生都是一根筋,出了事總想自己扛,不愿拖累身邊的人。當時付潮生之所以獨自前去討伐江屠,就是因為城中幾乎沒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帶上普通百姓,肯定會死傷慘重。”

      她就是出于這個原因,才沒了命地刻苦修煉,可惜拼盡全力來到元嬰,那個想幫的人,卻早就不見了蹤跡。

      感受到溫妙柔周身低沉的氣壓,謝鏡辭沒再說話。

      “謝小姐。”

      在盤旋而下的長梯里,一直跟在她身側的裴渡突然用很小的嗓音開口:“抱歉。”

      謝鏡辭有些困惑地看他:“你把我放在客棧的小甜糕全偷吃掉了?”

      裴渡顯而易見愣了一下。

      “……不是。”

      他低垂著眼,任由長睫灑下一片鴉羽般的黑,映照在漂亮狹長的鳳眼中,如同泛了漣漪的湖:“我什么都沒做到。”

      曾經為了更加靠近偷偷喜歡的姑娘,裴渡沒日沒夜地拼命拔劍練習,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與她并肩作戰。

      那樣的話,她才會愿意多看他一眼。

      然而當他真正站在謝鏡辭身邊,卻成了個什么都做不了的廢人,還……

      還讓她以身試險,去和江屠拼命。

      連他都嫌棄如此沒用的自己。

      “誰說你什么都沒做到的?”

      裴渡突然聽見謝鏡辭的聲音。

      他側頭望去,看見謝小姐清亮的眼睛。她披著他的外衫,下意識攏緊一些,末了思索著繼續說:“有你陪著就已經很好啦。就是,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裴渡茫然眨眨眼睛。

      “我想起來了。”她瞇眼笑起來,連聲音都浸著笑意,像說著“今天天氣真冷”那樣,用隨性的口吻告訴他:“只要想到你還在等我活著出去,就突然覺得,一定要把他打倒才行――大概就是這種意思吧。”

      裴渡怔怔望著她。

      裴渡倉促地移開視線,欲蓋彌彰般,抬手摸了摸耳根。

      他這副模樣,應該就是不再在意的意思了吧?

      謝鏡辭暗暗松了口氣。

      她不會安慰人,偏生裴渡的模樣又實在可憐,于是胡編亂造,講了這個不怎么靠譜的精神勝利法。

      看樣子還挺有效。

      可能吧。

      出了攬月閣,迎面而來就是一道冷風。

      裴渡下意識為她擋下,卻在側身的剎那,聽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這是……裴渡?”

      謝鏡辭注意到,擋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瞬間脊背僵硬。

      她循聲看去,見到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個相貌倜儻的錦衣公子,桃花眼、柳葉眉,身后跟著好幾個侍衛,清一色地齊齊盯著裴渡看。

      她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裴家的人。

      看他身后幾名侍衛的陣仗,這位大抵是裴府少爺,裴明川她已經見過,裴渡就在她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個與母親白婉一起設下計策,嫁禍給裴渡的裴鈺。

      裴明川是孬,這位則是徹徹底底的滿肚子壞水,看來裴家還真是一脈相傳。

      裴鈺比她和裴渡大上許多,因此謝鏡辭在學宮之中從未見過此人,只隱約聽說,這是個鋒芒畢露的英才。

      也正因如此,當風頭被裴渡蓋過,他心底的嫉妒才會前所未有地達到頂峰。

      “真沒想到,你居然到鬼域來了?還真是沒辜負你串通魔族、謀害親兄的惡名――你不會打算今后一直待在這地方吧?”

      他沒在意裴渡身后陸陸續續走出攬月閣的百姓,只當全是與他不熟的陌生人,說著一瞟謝鏡辭:“喲,這位是……你在鬼域的新歡?”

      他略微一頓,故作猶豫:“看她的樣子……好像有點狂野啊,帶小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吧。”

      謝鏡辭今日奔波不停,不久前又與江屠大戰一場,鬢發顯出幾分頹然的凌亂,臉龐亦是毫無血色。

      謝鏡辭呵呵:“是啊,我好笨的,都不會打扮。不像公子你,每天穿得像只發光的野雞,臉皮這么厚,沒少往上面涂粉吧,真是好精致好會打扮啊。”

      裴鈺:“你……!”

      鬼域畢竟是魔修的地盤,他們人多勢眾,裴鈺不愿發生正面沖突,忍下怒氣:“裴渡,整個家族都在尋你,你隨我回去,同父親認錯吧。”

      謝鏡辭上前一步:“如果他不愿回去呢?”

      “請姑娘認清自己幾斤幾兩。”

      錦衣青年冷聲笑笑:“聽說過蕪城城主江屠的名號嗎?他是我家五十年前的故交,要是負隅頑抗,等他一出手,姑娘恐怕連命都保不了。”

      他有靠山在手,蕪城之內,誰人敢招惹他?

      裴鈺說得信誓旦旦,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氣氛似乎出現了一瞬間的尷尬。

      人群里,不知是誰噗嗤笑出聲。

      “哦,江屠啊。”

      謝鏡辭指了指身后一團血肉模糊的大紅球:“你是說這個玩意兒嗎?江屠,你說我是幾斤幾兩?”

      江屠想秒殺這陌生小子的心都有了。

      江屠:“姑娘實屬泰、泰山壓頂……”

      謝鏡辭得了滿意的答案,不再去看裴鈺那張懷疑人生的臉,扭頭對身后的人們揚聲道:“大家,這里有個江屠的同黨誒!”

      這個惡毒的女人用了“同黨”,而非常見的“朋友”和“故人”,顯然是要表明,他們兩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她的心腸怎能如此歹毒!

      “就這?”

      裴鈺滿臉的不敢置信,伸手一指那團紅色不知名類人型物體:“我說的可是蕪城城主江屠……這是他?”

      “他倒臺了啊,沒到一盞茶的功夫之前。公子你還真是個報喜鳥。”

      謝鏡辭挑眉,語氣很淡:“所以你現在要么乖乖閉嘴,要么變得跟他一樣,幾斤幾兩啊,就敢在這兒吠。”

      裴鈺呆了。

      這什么玩意。

      他靠山呢,他那么大那么威猛的一個靠山呢?!江屠你在干些什么事兒啊江屠!

      而且她身后的那幫鬼域修士,他們為何要用如此詭異的眼神看他,簡直窮兇極惡喪心病狂如狼似虎!

      裴鈺:“……”

      裴鈺:“你、你們別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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