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起伏的巨大的潮汐。
01
那種不安的感覺在內心里持續地放大著。
該怎么去解釋這種不安呢?
不安全。不安份。不安穩。不安靜。不安寧。不安心。
身體里像是被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隨著時間分秒地流逝,那種滴答滴答的聲音在身體里跳動著。格外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對于那種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突然到來的爆炸,所產生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世界就會崩裂成碎片或者塵埃。
其實身體里真的是有一顆炸彈的。不過馬上就要拆除了。
但是電影里拆除炸彈的時候,剪下導線的時候,通常會有兩種結局:一種是時間停止,炸彈被卸下身體;另一種是在剪掉的當下,轟然一聲巨響,然后粉身碎骨。
易遙躺在床上,聽著身體里滴答滴答的聲音,安靜地流著眼淚。
齊銘埋頭吃飯的沉默的樣子,在中午暴烈的陽光里,變成漆黑一片的剪影。
02
這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易遙與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
倒是林華鳳坐在桌子上喝粥的時候,發出了一兩聲嘆息來。
易遙微微皺了皺眉,本來沒想問,后來還是問出了口:“媽,你怎么了?”
林華鳳放下碗,臉色很白。她揉了揉胸口,說:“人不舒服,我看我是發燒了。你今天別去學校了,陪我去一下醫院吧,我等下打電話給你老師,幫你請個假。”
易遙點點頭,然后繼續喝粥,喝了兩口,突然猛地抬起頭來,說:“今天不行。”
林華鳳本來蒼白而虛弱的臉突然變得發紅,她吸了口氣:“你說什么?”
“今天不行。”易遙咬了咬嘴唇,把筷子放下來,也不敢抬起眼睛看她,頓了頓又說,“要么我陪你到醫院,然后我再去上課。”
“你就是恨不得我早點死!我死了你好去找那個該死的男的!”林華鳳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上,頭發蓬亂地頂在頭上。
“你不要借題發揮”,易遙平靜地說,“我是今天有考試。”想了想,易遙又說:“話又說回來,出門走幾分鐘就是醫院,我上次發燒的時候,我不是一樣被你叫去買米嗎?那二十斤重的大米,我不是一樣從超市扛回來……”
話沒說完,林華鳳一把扯過易遙的頭發,抄起筷子就啪啪地在易遙頭頂上打下去,“你逼嘴會講!我叫你會講!”
易遙噌地站起來,順手搶過林華鳳手里的筷子朝地上一扔,“你發什么瘋?你有力氣打我你怎么沒力氣走到醫院去?你喝杯熱水去床上躺著吧!”
易遙扯過沙發上的書包,走到門口伸手拉開大門,“我上午考試完就回來接你去醫院,我下午請假陪你。”
說完易遙關上門,背影消失在弄堂里。
林華鳳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把碗收進廚房。
剛走進廚房門的時候,腳下的硬塑料拖鞋踩在地磚上一滑,整個人朝前面重重地摔下去。
瓷碗摔碎的聲音,以及兩雙手壓在陶瓷碎片上被割破時林華鳳的尖叫聲,在清晨的弄堂里短短地回響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
03
易遙走到弄堂口的時候看見了跨在自行車上等自己的齊銘,他看見易遙走過來,就順過背后的書包,掏出一袋牛奶。
易遙搖了搖頭,齊銘伸出來的手停在空氣里,也沒有放回去。
易遙看著齊銘,“我真的不喝,你自己喝吧。”
齊銘一抬手把牛奶丟進路邊的垃圾桶里。
“你發什么神經!”
齊銘扭過頭,木著一張臉跨上車子,“走吧,去學校。”
易遙轉身把自行車轉朝另一個方向,“你先走吧,我不去學校。”
“你去哪兒?”齊銘轉過身來拉住易遙的車座。
“打胎!”易遙丟下兩個字,然后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04
易遙大概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才從里面出來一個護士。她取下口罩看了看易遙遞過來的病歷,然后問她:“今天的最后一次吃了嗎?”
易遙搖搖頭。
護士轉身走進房間里面,過了會拿著一個搪瓷的茶盅出來,遞給易遙,說:“那現在吃。”
易遙從口袋里拿出最后一次的藥丸,然后捧著那個杯口已經掉了好多塊瓷的茶盅,喝下了幾大口水。
護士看了看表,在病歷上寫了個時間,然后對易遙說了句“等著,痛了就叫我”之后,就轉身又走進房間里去了。
易遙探過身從門縫里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把腳翹在桌面上,拿著一瓶鮮紅的指甲油小心地涂抹著。
易遙忐忑不安地坐在昏暗的走廊里。
那種定時炸彈滴答滴答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易遙用手抓著胸口的衣服,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05
顧森西在易遙的教室門口張望了很久,沒有發現易遙,看見坐在教室里看書的齊銘,于是扯著嗓子叫起他的名字來。
齊銘走到教室門口,顧森西問他:“易遙呢?”
“生病了,沒來上課”,齊銘看了看顧森西,說,“在家休息呢。”
說完就轉身走回座位,剛走了兩步,就聽見門口唐小米的聲音:“休息什么呀,早上來上學的路上還看見她生龍活虎地騎著自行車朝醫院跑。”
齊銘回過頭,正好看見唐小米意味深長的笑,“那個,醫院。”
顧森西看了看唐小米,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齊銘走到唐小米面前,低下頭看著唐小米,“你不要亂講。”
唐小米抬起頭:“我講錯了什么嗎?生病了是該去醫院啊,在家呆著多不好。只聽過養身子,但沒聽過養病的,把‘病’養得越來越大,怎么得了!”
說完撩了撩頭發,走進教室去了。
齊銘站在教室門口,覺得全身發麻。
就像是看見滿地毛毛蟲一樣的全身發麻的感覺。
06
易遙掏出口袋里正在振動的手機,翻開蓋子,看見顧森西的短信:你又去那里干嘛!!!
連著三個感嘆號。
易遙想了想,打了四個字“你別管了”就發了回去。看見信息發送成功之后就退出了畫面。
安靜的待機屏幕上,一條齊銘的信息也沒有。
易遙把電源按鈕按了下去,過了幾秒鐘,屏幕就漆黑一片了。易遙把手機丟進包里的時候,隱隱地感覺到了腹腔傳來的陣痛。
“阿姨,我覺得……肚子痛了。”易遙站在門口,沖著里面還在涂指甲油的護士說。
護士回過頭來看了看易遙,然后又回頭看了看還剩三根沒有涂完的手指,于是對易遙說:“才剛開始,再等會兒。還有,誰是你阿姨?亂叫什么呀!”
易遙重新坐回長椅上,腹腔里的陣痛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往上漲。
又過了十分鐘后,易遙重新站在門口叫著“護士小姐”。
護士涂完最后一根指甲,回過頭來看看易遙滿頭細密的汗水,于是起身從玻璃柜子里拿出一個小便盤一樣的東西遞給易遙,“拿著,去廁所接著,所有拉出來的東西都接在里面,等下拿給我看,好知道有沒有流干凈。”之后她頓了一頓,說:“沒有流干凈的話,要清宮的。”
易遙什么都沒說,低頭接過那個白色的搪瓷便盆,轉身朝廁所走去。
易遙坐在馬桶上,一只手扶著墻壁,另一只手拿著便盆接在下面。
易遙滿頭大汗,嘴唇被咬得沒有一點血色。
像是有一只鋼鐵的尖爪伸進了自己的身體,然后抓著五臟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體外面扯,那種像要把頭皮撕開來的劇痛在身體里來回爆炸著。
一陣接一陣永遠沒有盡頭的劇痛。
像來回的海浪一樣反復沖向更高的巖石。
開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來,而后就聽見大塊大塊掉落進便盆里血肉模糊的聲音。
易遙咧著嘴,嗚嗚地哭起來。
07
上午快要放學的時候,齊銘受到顧森湘的短信:“放學一起去書店么?”
齊銘打了個“好”字。然后想了想,又刪除掉了,換成“今天不了,我想去看看易遙,她生病了。”
過了會兒短信回過來:“嗯好的。幫你從家里帶了胃藥,放學我拿給你。你胃痛的毛病早就該吃藥了。”
齊銘露出牙齒笑了笑,回了個“遵命”過去。
發送成功之后,齊銘撥了易遙的電話,等了一會兒電話里傳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齊銘掛斷電話,抬起頭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白云依然自由地來去,把陰影在地面上拖曳著,橫掃過每一個人的頭頂。
08
易遙恢復意識的時候,首先是聽見了護士推門的聲音,然后就是她尖著嗓門的叫聲:“哦喲,你搞什么呀,怎么躺在地上?”
然后就是她突然拔得更高的聲音:“你腦子壞掉啦!不是叫你把拉出來的東西接到小便盆里的嗎?你倒進馬桶里,你叫我怎么看!我不管,你自己負責!”
易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翻在馬桶里的便盆,還有馬桶里漂浮著的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就昏過去的。只記得從馬桶上摔下來的時候,頭撞在墻壁上咚的一聲。
易遙抓著自己的褲子,有點發抖地小聲問,“那……我該怎么辦?”
護士厭惡地看了易遙一眼,然后伸手按了沖水的按鈕把那灘泛著紅色泡沫的血肉模糊的東西沖進了馬桶。“怎么辦?清宮呀!不過我話說在前面,清宮是很傷身體的,如果你已經流干凈了,再清宮,很容易會大出血,我不負責的!”
易遙抬起頭,問的第一句話,不是有沒有危險,也不是會不會有后遺癥,而是:“清宮的話,需要額外加錢么?”
護士拿眼睛掃了掃緊緊抓著褲子的易遙,說:“清宮不用加錢,但是你需要麻醉的話,那就要加錢。”
易遙松了口氣,抓緊褲子的手稍微松開來一點,搖頭說:“我不要麻醉。”
易遙躺在手術臺上,頭頂是曾經看過的泛黃的屋頂。依然是不知道蒙著一層什么東西。
耳邊斷續響起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易遙抓著褲子的手越抓越緊。
當身體里突然傳來冰冷的感覺的時候,易遙的那句“這是什么”剛剛問出口,下身就傳來像要把身體撕成兩半的劇烈的痛感,易遙喉嚨里一聲呻吟,護士冷冰冰地回答:“擴宮器。”說完又用力擴大了一下,易遙沒有忍住,一聲大叫把護士嚇了一跳。“你別亂動。現在知道痛,當初就不要圖舒服!”
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躺著不動了,閉上眼睛,像是臉上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樣,易遙的眼淚沿著眼角流向太陽穴流進漆黑的頭發里。
一根白色的塑料管子插進了自己的身體,易遙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么東西,就看見護士按下了機器上的開關,然后就是一陣吸塵器一樣的巨大的噪音,和肚子里千刀萬剮的劇痛。
易遙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09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易遙躺在休息室的病床上。
“你醒了?”護士走過來,扶著她坐起來,“已經清干凈了,你可以回家了。”
易遙點點頭,然后慢慢地下床,彎腰穿好自己的鞋子。直起身來的時候頭依然很暈。
像是身體里一半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樣,那種巨大的虛脫感從頭頂籠罩下來。
易遙低聲說了聲“謝謝”,然后背好自己的書包拉開門走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護士摘下口罩,嘆了口氣,有點同情地說:“你回家好好休息幾天,能不動就別動,千萬別劇烈運動,別吃冰的東西,也別碰冷水。最好今天明天都不要洗澡。這幾天會少量地流血的,然后慢慢會減少。如果一直都沒有減少,或者出血越來越多,你就趕快去醫院。知道嗎?”
易遙點了點頭,忍著眼淚沒有哭,彎下腰鞠了個躬,背著書包走了出去。
易遙摸著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昏暗的樓梯。
兩條腿幾乎沒什么力氣,像是盤腿坐了整整一天后站起來時的麻痹感,完全使不上力氣。
易遙勉強用手撐著扶手,朝樓梯下面走去。
走出樓道口的時候,易遙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顧森西。
顧森西被自己面前的易遙嚇了一跳,全無血色的一張臉,像是一張繃緊的白紙一樣一吹就破。嘴唇蒼白地起著皺紋。
“你……”顧森西張了張口,就沒有說下去。
其實不用說出來,易遙也知道他的意思。易遙點點頭,用虛弱的聲音說:“我把孩子打掉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你這哪叫沒事。”顧森西忍著發紅的眼眶,走過去背對易遙蹲下來,“上來,我背你回家。”
易遙搖了搖頭,沒有動。過了會兒,易遙說,“我腿張不開,痛。”
顧森西站起來,翻了翻口袋,找出了一張二十塊的,然后飛快地走到馬路邊上,伸手攔了一輛車,他抬起手擦掉眼淚,把易遙扶進車里。
10
弄堂在夕陽里變成一片血紅色。
顧森西扶著易遙走進弄堂的時候,周圍幾個家庭婦女的目光在幾秒鐘內變換了好多種顏色。最后都統一地變成嘴角斜斜浮現的微笑,定格在臉上。
易遙也無暇顧及這些。
掏出鑰匙打開門的時候,看見林華鳳兩只手纏著紗布躺在沙發上。
“媽你怎么了?”易遙走進房間,在凳子上坐下來。
“你舍得回來啦你?你是不是想回來看看我有沒有死啊?!”林華鳳從沙發上坐起來,披頭散發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的顧森西。
“你是誰?”林華鳳瞪著他。
“阿姨你好,我是易遙的同學。”
“誰是你阿姨,出去,我家不歡迎同學來。”
“媽!我病了,他送我回來的!你別這樣。”易遙壓制著聲音的虛弱,刻意裝的有力些。
“你病了?你早上生龍活虎的你病了?易遙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為你病了就不用照顧我了?就應該老娘下床來伺候你了?你逼丫頭腦袋靈光來兮的嘛!”
“阿姨,易遙她真的病了!”顧森西有點聽不下去了。
“冊那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滾出去!”林華鳳走過來把顧森西推出門,然后用力地把門摔得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