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一下。刷刷地。回蕩在人漸漸變少的校園里。
易遙直起身來,從走廊高大的窗戶朝外面望出去。天邊是燦爛的云霞,冬天里難得的絢麗。似乎蒼白的冬天已經過去了。易遙在嘴角掛了個淺淺的溫暖的笑。
以前覺得孤單或者寂寞這樣的詞語,總是和悲傷牽連在一起。但其實,就像是現在這樣一個安靜的下午,校園里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夕陽模糊的光線像水一樣在每一寸地面與墻壁上抹來抹去。涂抹出毛茸茸的厚實感,削弱了大半冬天里的寒冷和鋒利。
空曠的孤單,或者荒涼的寂寞,這樣的詞語,其實比起喧鬧的人群以及各種各樣的嘴臉來說,還是要溫暖很多的吧。
等到差不多要掃完最后一層的時候,易遙草突然想起齊銘,于是摸出手機,想給他發個消息,告訴他不用等自己,先回家好了。等翻開屏幕的時候,才發現齊銘的一條未讀消息。
“老師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易遙合上屏幕的時候,一個男生站到自己面前,隔著一米的位置,朝自己遞過來一張一百塊的紙幣。
“吶,給。”
光線下男生的臉是完全的陌生。
易遙抓緊著掃把,面對著他,沒有說話。
11
夕陽從走廊的窗戶照耀進來,在樓梯里來回折射著,慢慢地化成柔.軟的液態,累積在易遙越來越紅的眼眶里。
易遙的手指越抓越緊。
“你什么意思?”易遙抓著掃把,站在他面前。
“沒什么……他們說可以給你錢……”男生低著頭,伸出來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氣里。白色襯衣從校服袖口里露出來,特別干凈,沒有任何臟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易遙把眼睛用力得睜大。不想眨眼,不想眨眼后流出刺痛的淚來。
“他們說給你錢,就可以和你……”男生低下頭,沒有說話。
“是睡覺么?”易遙抬起頭問他。
男生沒有說話。沒搖頭也沒點頭。
“誰告訴你的?”易遙深吸進一口氣,語氣變得輕松了很多。
男生略微抬起頭。光線照出他半個側臉。他嘴唇用力地閉著,搖了搖頭。
“沒事,你告訴我啊,”易遙伸出手接過他的一百塊,“我和她們說好的,誰介紹來的我給誰五十。”
男生抬起頭,詫異的表情投射到易遙的視線里。
有些花朵在冬天的寒氣里會變成枯萎的粉末。
人們會親眼目睹到這樣的一個看似緩慢卻又無限迅疾的過程。從最初美好的花香和鮮艷,到然后變成枯萎的零落花瓣,再到最后化成被人踐踏的粉塵。
人們會忘記曾經的美好,然后毫不心疼地從當初那些在風里盛放過的鮮艷上,踐踏而過。
——是你的好朋友唐小米說的,她說你其實很可憐的。我本來不信……
——那你現在呢?信了嗎?
12
易遙低著頭,慢慢把那張因為用力而揉皺成一團的粉紅色紙幣塞回到男生的手里。
她收起掃把,轉身朝樓上的教室走回去。
她回過頭來,望向夕陽下陌生男孩的臉,她說,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有這樣。
易遙轉身朝樓梯上加快腳步跑去,身后傳來男生低低的聲音,“喂,我叫顧森西,我給你錢其實也不是……”
易遙沒等他說完,回過頭,抬起腳把旁邊的垃圾筒朝他踢過去。
塑料的垃圾筒從樓梯上滾下去,無數的廢紙和塑料袋飛出來撒滿了整個樓梯。男生朝旁邊側了一側,避開了朝自己砸下來的垃圾筒。
他抬起頭,樓道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光線從樓梯上走廊的窗戶里洶涌而進。
他站了一會兒,然后彎下腰去,把一張一張的廢紙重新揀起來,然后把垃圾筒扶好,把廢紙重新放回去。
13
如果只是叫自己倒一倒水,滿足一下她支使自己的欲.望,易遙覺得其實也是無所謂的。而現在——
閉著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出唐小米在別班同學面前美好而又動人的面容,以好朋友的身份,把自己在別人面前涂抹得一片漆黑。
“她很可憐的——”
“她這樣也是因為某些不方便說的原因吧,也許是家里的困難呢——”
“她肯定自己也不愿意這樣啊——”
在一群有著各種含義笑容的男生中間,把她的悲天憫人,刻畫得楚楚動人。
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
之前在打掃樓道的時候,最后離開的勞動委員把鑰匙交給易遙叫她鎖門。
教室彌漫著一股被打掃后的類似漂白粉的味道,在濃烈的夕陽余輝里,顯得一絲絲的冷清。
易遙快步走到講臺上,“嘩——”地用力拉開講臺的抽屜,拿出里面的那瓶膠水,然后擰開瓶蓋,走到唐小米的座位上,朝桌面用力地甩下去。
然后把粉筆盒里那些寫剩下的短短的筆頭以及白色的粉末,倒進膠水里,揉成黏糊糊的一片。
易遙發泄完了之后,回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才發現找不到自己的書包。
空蕩蕩的抽屜張著口,像一張嘲笑的臉。
易遙低下頭小聲地哭了,抬起袖子去擦眼淚,才發現袖子上一袖子的灰。
14
學校后面的倉庫很少有人來。
荒草瘋長一片。即使在冬天依然沒有任何枯萎倒伏的跡象。柔.軟的,堅.硬的,帶刺的,結滿毛茸茸球狀花朵的各種雜草,鋪開來,滿滿地占據著倉庫墻外的這一塊空地。
易遙沿路一路找過來,操場,體育館,籃球場,食堂后面的水槽。
但什么都沒找到。
書包里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不會憑空消失。
易遙站在荒草里,捏緊了拳頭。
聽到身后傳來的雜草叢里的腳步聲時,易遙轉過身看到了跟來的顧森西。
易遙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顧森西有點臉紅,一只手拉著肩膀上的書包背帶,望著易遙說:“我想跟你說,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易遙皺了皺眉,說:“哪個意思?”
顧森西臉變得更紅,說:“就是那個……”
“上床?”易遙想了想,抬起手揮了揮,打斷了他的說話,“算了,無所謂,我沒空知道你什么意思。”
易遙轉身走回學校,剛轉過倉庫的墻角,就看到了學校后門口的那座廢棄的噴水池里,飄蕩著的五顏六色的各種課本,自己的書包一角空蕩蕩地掛在假山上,其它的大部分泡在水里。
陽光在水面上晃來晃去。
噴水池里的水很久沒有換過了,綠得發黑的水草,還有一些白色的塑料飯盒。刺鼻的臭味沉甸甸地在水面上浮了一層。
易遙站了一會兒,然后脫下鞋子和襪子,把褲腿挽上膝蓋,然后跨進池子里。
卻比想象中還要深得多,以為只會到小腿,結果,等一腳踩進去水瞬間翻上了膝蓋浸到大.腿的時候,易遙已經來不及撤回去,整個人隨著腳底水草的滑膩感,身體朝后一仰,摔了進去。
15
——其實那個時候,真的只感覺得到瞬間漫過耳朵鼻子的水流,以及那種刺鼻的惡臭瞬間就把自己吞沒了。甚至來不及感覺到寒冷。
——其實那個時候,我聽到身后顧森西的喊聲,我以為是你。
——其實那個時候,我有一瞬間那么想過,如果就這樣死了,其實也挺好。
16
在很久之前,在易遙的記憶里,這個水池還是很漂亮的。那個時候自己剛進學校,學校的正門還在修建,所以,所有的學生都是從這個后門進出的。
那個時候這個水池每天都會有漂亮的噴泉,還有很多男生女生坐在水池邊上一起吃便當。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棵黃角樹,每到春天的時候,都會掉落下無數嫩綠或者粉紅的胞芽,漂在水面上,被里面的紅色錦鯉啄來啄去。
直到后來,大門修好之后,所有的學生都從那邊進入學校,這個曾經的校門,就漸漸沒有人來了。
直到第一年冬天,因為再也沒有學生朝池塘里丟面包屑,所以,池里最后一條錦鯉,也在緩慢游動了很久之后,終于慢慢地仰浮在水面上,白森森的肚子被冬天寂寥的日光打得泛出青色來。
易遙脫下大衣擰著水,褲子衣服大部分都浸透了。
腳下迅速形成了兩灘水漬,易遙抬起手擦著臉上shi淋淋的水。
她回過頭去,顧森西把褲子挽到很高,男生結實的小腿和大.腿,浸泡在黑色的池水里。他撈起最后一本書用力甩了甩,然后攤開來放在水池邊上。然后從水池里跨了出來。
易遙把大衣遞過去,說,你拿去擦吧。
顧森西抬起頭,看了看她紅色的羽絨服,說,不用,你趕快把水擰出來吧,這水挺臟。我等下去水龍頭那邊沖沖就好。
易遙縮回手,繼續用力地擰著衣服。
衣服吸滿了水,變得格外沉重。易遙抬起手揉向眼睛,動作停下來。
手指縫里流出shi漉漉的水來。
顧森西赤著腳走過去,拉過易遙的衣服,說,讓我來。
易遙左手死死地抓著衣服,右手擋在眼睛前面。露出來的嘴角用力閉得很緊。
那些用盡力氣才壓抑下去的哭泣聲。
“放手。”顧森西把衣服用力一扯,拿過去嘩啦擰出一大灘水來。
被水浸shi的雙手和雙腳,被冬天里的冷風一吹,就泛出一整片凍傷的紅。
顧森西催促著易遙趕快回教室把衣服換了。
易遙說,我沒衣服。
顧森西想了想,說,那你先穿我的。我外套厚。你趕快回家去吧。
易遙沒回答,死死地抱著懷里的一堆書,整個人shi漉漉地往前走。
顧森西還追在后面要說什么,易遙轉過身朝他用力踢了一腳,皮鞋踢在他小腿骨上。顧森西痛得皺著眉頭蹲到地上去。
“別跟著我,我不會和你上床,你滾開。”
顧森西咬了著牙站起來,脫下他的厚外套,朝易遙劈頭蓋臉地丟過去,看的出他也生氣了。
易遙扯下蒙在自己頭上的外套,重重地丟在地上,眼淚刷得流了下來。
易遙沒有管站在自己身后的顧森西,抱著一堆shi淋淋的書,朝學校外面走去。快要走出校門的時候,易遙抬起頭看到了齊銘。
腦海里字幕一般浮現上來的,是手機里那條短信。
——老師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而與這相對應的,卻是齊銘和一個女生并排而行的背影。兩個人很慢很慢地推著車,齊銘側過臉對著女生微笑,頭發被風吹開來,清爽而干凈。齊銘車的后座上壓著一個包得很精美的盒子。
——也難去猜測是準備送出去,還是剛剛收到。
但這些也已經不重要了吧。
易遙跟在他們身后,也一樣緩慢地走著。
風吹到身上,衣服貼著皮膚透出shi淋淋的冷來。但好象已經消失了冷的知覺了。
只是懷包著書的手太過用力,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酸楚感來。
以前上課的時候,生物老師講過,任何的肌肉太過用力,都會因為在分解釋放能量時缺氧而形成乳酸,于是,就會感覺到酸痛感來,
那么,內心的那些滿滿的酸楚,也是因為心太過用力嗎?
跟著齊銘走到校門口,正好看到拿著烤肉串的唐小米。周圍幾個女生圍著,像是幾朵鮮艷的花。在冬天這樣灰蒙蒙的季節里,顯出淋漓得過分的鮮艷。
依然是那樣無辜而又美好的聲音,帶著拿捏得恰倒好處的驚訝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調,將所有人的目光聚攏過來。
——哎呀,易遙,你怎么弄成這樣一副樣子啊?
前面的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跟著轉過身來。
在齊銘露出詫異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遙抬起手擦掉額頭上沿著劉海淌下來的水,順手拉下了一縷發臭的墨綠色水草來。
周圍的人流和光線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誰在易遙眼里裝了臺被遙控著的攝象機,鏡頭自動朝著齊銘和他身邊的女生對焦。清晰地鎖定住,然后無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場景,在易遙眼里顯得安靜而美好。就像是曾經有一次在郊游的路上,易遙一個人停下來,看見路邊高大的樹木在風里安靜地搖晃時,那種無聲無息的美好。
干凈漂亮的男生。和干凈漂亮的女生。
如果現在站在齊銘旁邊的是頭發上還有水草渾身發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個鬧劇啊。
易遙更加用力地摟緊了懷里的書,它們在被水泡過之后,一直往下沉。
易遙盯著那個女生的臉,覺得一定在哪兒見過。可是卻總是想不起來。記憶像是被磁鐵靠近的收音機一樣,發出混亂的波段。
直到聽到身邊顧森西的一聲“咦——”后,易遙回過頭去,才恍然大悟。
顧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說,“姐,你也還沒回家啊。”
他們回過頭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17
如果很多年后再回過頭來看那一天的場景。一定會覺得悲傷。
在冬天夕陽剩下最后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蒙蒙的塵埃聚攏來。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的灰色校門口,他們四個人,彼此交錯著各種各樣的目光。
悲傷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愛慕的。
像是各種顏色的染料被倒進空氣里,攪拌著,最終變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間里,煎滾翻煮,蒸騰出強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朧感。
卻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里的某種情緒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疊加后的各種灰色,被拓印在紙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無論照片里的人笑得多么燦爛,也一定會看出悲傷的感覺來。
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按動下了快門,卡嚓一聲。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
沉甸甸地浮動在眼眶里的,是回憶里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觸動的區域。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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