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逆案審查,自開始以來,便呈轟轟烈烈姿態,大量訟案近乎瘋狂的涌入州、郡、縣等各級官署中。在極短的時間內,揚州州府以下各級官署便累積了海量的案件。
“自望日及后,至今五日有余,所積案卷凡三千六百余起,所涉人等則廣及兩萬余眾……”
州城刺史府內,別駕梅陶手捧籍冊卷宗匯報道,他一邊匯報著,一邊偷眼望向端坐在堂上的年輕人,心內不乏感慨。
“有勞梅公了。”
沈哲子一邊傾聽,一邊示意吏員給梅陶安排坐席。他如今雖然大權在執,但對梅陶這樣的老資歷也是不失禮待。
梅陶這個人如今已經年過六十,永嘉之前便已經入仕,跟沈哲子相比那是絕對的老資歷,就在沈哲子應辟入仕的時候,梅陶便已經擔任王導的長史。如果不是門第有差并個人作風的問題,憑其資歷足夠擔任臺輔。
沈哲子入主揚州本來就是從宜,因此針對州府原本的構架也沒有進行太大的調整,他與梅陶也算是老熟人了,對此公的能力還是不乏認可的。
梅陶將當下納訟的情況交代一番后,眼見沈哲子并沒有什么特殊表示,欲又止,終究還是忍不住提醒一聲道:“目下各郡縣訟案仍在激增,若依據此態,待到五月朔日納畢,所納案卷極有可能超過三萬起不止……積案如山,實在不是短期內能作盡斷啊。”
這話暗示意味已經極為明顯,就是在提醒沈哲子當下這種狀態是不正常的,很明顯背后是有人在作發力、推波助瀾,刻意夸大訴訟規模。
人力畢竟有窮,這么多的案件憑著州郡幾級官署根本不能在短期內處理完畢,特別是按照此前的辦事效率,單單目下這些案件想要完全處理干凈,都需要兩三年的時間。
梅陶也翻閱過一部分郡縣遞送到州府的卷宗,發現其中大量根本就是充數,重復諸多,有的甚至根本就與逆案無關,譬如鄉間一頭牛走失,便有廣及十多戶人家訟告自己才是牛的主人。類似案件,數不勝數。
而且隨著大量時人入訟,郡縣各級吏員已經是嚴重匱乏,有很多縣署門外甚至已經被鄉眾包圍,俱都是排隊入訟者。
若再任由事態如此發展下去,那么這一次所謂的肅清很有可能會變成虎頭蛇尾的糊涂收場,于世道而,也是一個極大的創傷。
梅陶歷事經年,于人情人心方面了解可謂通達,即便不以立場而論,他也覺得當下這種狀態有著極大的隱患。
很明顯時流是打算以此逼迫梁公讓步,但卻忽略了這位少年權臣鐵血強勢的一面,雖然表面上也在宣揚什么事斷于公的論調,可是一旦當遭遇的阻力太大,這條路已經明顯走不通之后,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以暴力破局,再次弄武江東。
若是稍作惡意揣測,這一次所謂的納訟很有可能就是一種緩兵之計,是為了給江北軍隊爭取一個集結的時間,待到一切準備妥當之后,便來一次血腥清洗。
聽到梅陶這么說,沈哲子大概也能猜到其人心思,于是便笑語道:“既然宣告內外士庶事唯斷于公,冤情入訟,豈能不應。不過倒也勿須過分勉強,人力達致即刻,此乃治國長略,絕非一時興趣。”
梅陶都能察覺到的隱情,沈哲子又怎么會不清楚。唯法以論,在當下而其實是一種很怪異的論調,很多人仍然只將之當作沈哲子的一種權變手段,其實是缺乏正確的認知。
這種應對從對方立場而不可謂不正確,但從沈哲子的視角看來,這種推波助瀾也是一種可以為他所用的助力。
先將稍后那種沉重的訴訟成本和壓力拋開不談,眼下可見的好處便有幾個。
第一點是時人雖然不認可沈哲子的治國方針,但并不是通過武力來對抗,而是采用這種煽動的側面回擊。說明他們已經達成一種共識,那就是對沈哲子當下權勢的認可,使得他們不敢進行正面的對抗。
強大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個事實,當所有人都認可你的強大,你才是真的強大,這種心理上的壓迫有時候比真正的刀兵殺人還要有效。
軍隊的本質是向外征伐,以獲取更加豐富的資源,只有不斷的新資源涌入,才能抵消維持軍隊的龐大成本。
至于將軍隊用于鎮壓內亂,根本就是藥不對癥。內亂的本質是資源存量的分配方式崩潰了,即便是用軍隊平定了,從整個國家角度而并不會帶來新的資源增量。鎮壓內亂最有效的方式還是以軍隊作為武力上的震懾,通過行政手段解決內部的實際問題。
眼下這種狀態,看似群情騷然,但正是沈哲子希望促成的一種狀態,他手中王師對內以震懾,對外以征討,所以在他看來仍是一種良態。
以武干政,看似干脆,但江北軍隊調集南來,真正收效如何暫且不論,單單錢糧的耗費已經足夠他再組織一次向河北的征討。在治國層面而,武力是邏輯推演的最終手段,而非首要選擇。
至于第二點,眼下這種事態洶涌的入訟,本身就是一種下及郊野的普法。以往很難發生這種大規模的訴訟,因為在鄉愿層次便已經被阻攔,民間縱有什么冤屈也很難達于上聽。鄉野民間仲裁,本身就是那些鄉宗土豪所擁有的特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