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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8 但愿我是黑暗

      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撲在光的懷里。

      ——木心

      01

      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許菡離開了吳麗霞的家。

      那天氣溫很低,打開窗戶便有冷風灌進屋子,張嘴能呵出一團白氣。許菡穿上舊棉褲和舊襖子,摸黑背起她的舊書包。跟來的時候一樣,書包里裝著課本,筆,還有那本藍皮的字典。

      她站在書桌跟前,摸了摸那件藍色棉襖的衣袖。桌子上還攤著一套新的課本,是吳麗霞給她買回來的。元旦之前,許菡考過了小學的入學考試。吳麗霞告訴她,等春節一過,她就能跟萬宇良一起上學。

      松開藍襖子的袖管,她最后看一眼練習本上沒有寫完的數學題,轉身走到床頭柜邊,垂眼望向相框里吳麗霞丈夫的遺照。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求你保護他們,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仁。”

      小聲地祈禱過后,她張開眼。

      照片里的男人在黑暗中望著她。一如她最初見到的樣子,黑白的顏色,肅穆的神態。

      許菡想起萬宇良說過,要變成像他一樣的警察。

      客廳里靜悄悄的。小臥室沒有光,也沒有聲音。許菡把寫著“謝謝”的字條壓在餐桌的杯子底下,戳在一旁看了看。她字寫得不漂亮。萬宇良把他的字帖給她練過,但她練得不久,還是寫得歪歪扭扭,不好看。

      從書包里掏出一支筆,她趴在餐桌邊,借著窗外路燈的燈光,在“謝謝”后面加上個小小的“你”。

      寫完后盯著它瞧了一會兒,她又埋下頭,一筆一畫,在“你”后頭添了一個“們”。

      街頭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巷內空無一人。

      臨走時,許菡停在路燈底下,回望一圈靜謐的街巷。街角的垃圾桶里一陣窸窣,一條老狗走出來,抬起腦袋朝她看過來。禿毛,滿身的癩痢。許菡見過它。

      走遠的牙子貼著墻根的陰影,扭過頭來沖她扔了一顆小石子。老狗聽見動靜,掉頭跑開。它踢翻了垃圾桶邊的塑料袋,腳步啪嗒啪嗒,又輕又快。

      許菡轉身跑向牙子,沒再回頭。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雙瞇瞇眼,眼仁兒精亮,總是咕嚕咕嚕地轉。

      蔡老八歲起就偷東西。他偷玉米,偷雞,也偷豬圈里的豬崽子。長大以后,他偷錢,還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輩子,從沒被逮住過。

      “有一回倒是險,”他在臭氣熏天的長途汽車上告訴許菡,“荷包剛摸到手,就被一個條子的男娃發現了。那男娃一叫,條子就上來追。騎著車追的,車轱轆都要跟上來了,結果一臺小轎車橫過來,轉背就把她給撞飛出去。”拿臟兮兮的手比畫了一下,他咧嘴笑起來,兩條裂縫似的眼睛瞇成細細的線,“我看著那條子就這么飛出去呀。還是個女的,摔到地上,估計活不成。”

      車子拐上坑坑洼洼的大道。搖晃顛簸中,許菡一語不發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懷里抱著臟兮兮的蛇皮袋,眼睛盯著沾了泥點的鞋尖。

      他們搭了一天一夜的車。第二個凌晨,大巴在鄰省邊界的火車站停下,蔡老扛上蛇皮袋,帶著許菡一步步顫顫巍巍地爬下了車門。站臺只有一個,候車室里擠滿了人。小賣鋪的鍋里煮著茶葉蛋,白布蓋上熱玉米,隔開騰騰上躥的熱氣。

      有人縮在座位上嗍面條,有人仰著腦袋打鼾,也有衣衫邋遢的老人穿著厚實的棉襖,緊挨著蜷在墻角,屁股底下只墊一層薄薄的報紙。

      蔡老從貼身的兜里掏出零錢,買了根玉米。他領著許菡走到墻邊,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讓她也坐下來。

      “一會兒上車,你注意車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兩段,一半放到嘴邊啃,一半抓在手里,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轉的,不是條子,就是賊。”

      身子底下是冰涼的地板,寒意一點一點爬上來。許菡靜靜聽著,抱著胳膊蜷緊身體,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擠在人堆里檢票時,許菡抬眼打量周圍的人。

      檢票員耷拉著眼皮,一手檢票,一手拿著喇叭,時不時喊一回車次。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蔡老的手伸進一個女人的兜里,摸出荷包。女人一臉疲色,神情麻木,沒有察覺。

      許菡看看她,然后低下腦袋。

      上了車,蔡老便踩著座位,把蛇皮袋塞進了行李架。

      對面的年輕女人踮著腳尖,抬不動行李。他沒有上前幫她,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擠到許菡旁邊,小聲問她:“看清了沒有?”

      許菡點頭,從袖子里伸出手。她手里攥著一捆卷成筒的零錢,是蔡老擱在衣服內襯的口袋里,貼身收著的。蔡老一看,一雙瞇瞇眼瞪大,嘴里咕噥起來,罵了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的。”他說。

      許菡把錢給他。

      “我想上廁所。”

      “關著呢,車開了才能去。”蔡老說完,轉頭朝過道里吐了口痰。

      沒過一陣,車廂便抖動了一下,緩緩往前挪起來。車輪碾過鐵軌,咕咚,咕咚。許菡從座位上滑下來,跑向廁所。穿著制服乘務員還站在廁所門前,慢悠悠地開門。背靠墻一聲不吭地等待,等到乘務員開了門走開,許菡才一頭扎進廁所,緊緊關上了門。

      火車拐彎,廁所顛簸得厲害。她蹲下來,在坑眼里看到底下晃動的軌道,掏出領子里藏著的本子。巴掌大的軟皮本,是蔡老的本子。里面記著他偷的小孩子。剛剛她偷錢的時候,一道從蔡老那兒偷了過來。馬老頭告訴過她,蔡老天天帶著這個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講出孩子的去向,少蹲幾年號子。

      許菡打開本子,一頁一頁地翻。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響廁所的門。

      “誰在里面啊?怎么這么久還沒出來?”

      翻到八八年,許菡停下來,視線掃過一排排名字。

      門口的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不再等待。

      蘭蘭,阿欣,小晴,雯雯……

      雯雯。目光轉回去,許菡再看一遍這兩個字,雙手微微顫抖。

      雯雯,一九八八年,x市街口菜市場,九龍村。

      “九龍村。”她一字一頓,輕輕念出來,“九龍村。”

      火車從南方駛向北方,開了一天一夜。

      許菡窩在靠窗的位子,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女警騎著車追蔡老,被橫開過來的小汽車撞飛出去。許菡跑上前,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眨眼,她的臉又成了吳麗霞的臉。

      “長春——長春站要到了啊——長春——”

      慢慢從夢中醒來,許菡動了動發麻的手臂,聽到周遭壓抑的嘈雜聲,還有身旁的蔡老輕微的鼻鼾聲。乘務員推著盒飯車走過車廂,混濁的空氣里飄著臘肉的香味。

      “長春——長春站——”

      揉了揉眼角,許菡坐起來,望向車窗外邊。遠處是山,近處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露出幾葉紅色的屋頂。高壓電塔孤孤單單地站在滿目的白色里,架起電線,頭頂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長春到了。”

      東北的冬天很冷。在站臺上走了不過五分鐘,許菡的手便凍得發疼。蔡老搓著手,帶她到路邊的餐館吃了一盤窩窩頭。

      夜里他們在一間賓館落腳,蔡老擱下行李就出了門,一整晚沒有回來。許菡縮在冰冷的被窩里,腳壓在膝窩內側,時不時撓一下,冰冰涼涼,又癢又疼。

      第二天一早,他拎著饅頭包子回來,滿嘴過了夜的惡臭。

      “丫頭,我打聽過了。”他盤腿坐到床上,抓起兩個饅頭遞給她,裹著襪子的腳和嘴一樣臭,“小兩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買個男娃。我問女娃要不要,他們不要。結果給來他們老家探親的另外兩口子聽見了,說要女娃,得先見見你。如果喜歡,就買了。”說著又咬了口包子,“這兩口子年紀大了,南方農村來的,看樣子也沒幾個錢。要是他們買你,估計沒幾天就會帶你回南邊兒去。你先跟著他們,等到了火車站,再偷偷跑。記住這地方,跑出來了就來找我,曉得吧?”

      許菡抓著饅頭,沒有咬:“那錢呢?”

      “廢話,錢都給了,當然就是我們的了!”嘴里的肉末濺到她臉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腦袋,“曾景元咋還老說你聰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擦擦干痛的臉頰,她垂眼看向饅頭,一個字也不說。

      下午三點,他們撿了些行李,趕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后一班客車。

      司機從南方來,當過兵,東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著他在長白山見過的熊,沒有片刻的歇息。許菡挨著蔡老坐在后排,聽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不過四點,窗外的太陽就落了山。她在余暉中側過腦袋,余光瞥見一只小狐貍從車子后頭跑過去,飛快地撲進了雪地里。

      她看著它離開的方向,緩緩合上眼,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要買許菡的夫婦姓胡。男的叫胡義強,女的叫胡鳳娟。他們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出頭的年紀,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樣矮小。

      蔡老把許菡領到他們跟前時,胡鳳娟的表妹也站在一邊,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看著是挺好。”她說,“沒什么病吧?”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個兒出去問問,我幾時賣過有病的。”

      “那,那怎么不講話呢?”胡鳳娟立在頂燈底下,小心翼翼地瞧著。

      推一把許菡的肩膀,他沖她抬抬下巴:“丫頭,叫阿爸阿媽。”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兩張陌生的臉孔,垂在身側的手捏緊了袖口。

      “阿爸,阿媽。”

      胡鳳娟笑了,胡義強也咧開了嘴。

      “還會背九九乘法表,聰明得很。”留心著他倆的反應,蔡老見機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個給阿爸阿媽聽。”

      垂下眼瞼,她動動干裂的嘴唇,機械地從嗓子眼里擠出沙啞的聲音。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當天晚上,胡義強和胡鳳娟便買下了她。

      許菡跟著夫妻倆住在胡鳳娟的表妹家,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甜糯的玉米,咸香的排骨。她扒著米飯,每吃一口,胡鳳娟都要往她碗里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熱氣冒出來,撲上她的臉,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著腦袋安靜地吃,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鳳娟端來一盆熱水,沖著縮在炕頭的許菡笑笑:“來,閨女,洗個腳。”

      一點點挪到炕邊,她垂下兩條細瘦的腿,彎腰脫襪子。

      胡鳳娟擱下水盆,捉著許菡的小腳正要放進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腳上的凍瘡。手里的動作一頓,她又將許菡的腳放回被窩,端起水盆離開。沒過一會兒,她換了盆水回來。小姑娘坐在被窩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只字不語。

      “生了凍瘡,泡不得熱水。阿媽給你換了溫的。”重新在她腳邊蹲下來,胡鳳娟笑盈盈地從被窩中捉出她的小腳,“這幾天啊,我們先不洗澡。東北這邊太干,洗了澡不舒服。等后天我們回到家了,再洗。”

      低著眼瞼看她頭頂的發旋,許菡不點頭,也不搖頭。溫熱的水沒過她冰涼的腳,皸裂的傷口細細密密地疼。

      洗完腳,胡鳳娟再給她敷了一塊馬兒。磨成粉,鋪在干凈的白布上,把兩只腳裹成小粽子。夜里熄了燈,許菡一個人睡,沒再像頭一個晚上那樣癢痛。她卻睜著眼,盯著黑森森的屋頂,聽見外頭窸窸窣窣地下雪,沒法入睡。

      隔壁屋子里隱隱傳來人聲。

      “車票買了嗎?”許菡聽出來,這是胡鳳娟表妹的聲音。

      “買了。”胡鳳娟回答。

      “身上還剩多少錢?”

      “沒事,回去夠的。”

      “你說你們也是,花這么多錢,買個女娃娃做什么。”表妹壓低了聲線數落她,“到時候嫁出去了,還不是別人家的姑娘。再說這丫頭已經這么大了,指不定還不聽管教。”

      “我看挺乖的。”胡鳳娟的聲音很輕,慢慢悠悠,卻是帶著笑的,“而且我們兩口子歲數都這么大了,還是帶個閨女好。閨女貼心,小棉襖。”

      表妹輕哼:“也就你們兩口子心寬。”

      許菡蜷在炕角,漸漸被炕頭的溫度焐熱了胳膊。她翻了個身,想著白天見到的那只狐貍,總算合了眼。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胡義強和胡鳳娟便帶著她搭上了表妹夫開的卡車,趕往城里的火車站。

      他們到得早,火車卻來得晚。檢票員拿喇叭喊著晚點的車次,聲音在擠擠攘攘的候車室里回響。排在檢票口的隊伍逐漸散開,胡鳳娟去了趟廁所,只留下胡義強背著行李站在墻角,滿是繭子的手緊緊牽著許菡的小手。

      “餓不餓?”他小聲問她,“早知道火車晚點,應該帶個茶葉蛋出來的。”

      許菡搖頭。

      胡義強抬起腦袋左右看看,瞧見人們擠在小賣鋪跟前,叫嚷著買玉米和茶葉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頭囑咐:“在這兒等著啊,阿爸去給你買根玉米。”

      頓了一頓,小姑娘頷首。他于是摸摸她的腦袋,松開她的手,走進了那頭的人堆里。

      許菡遠遠瞧著他的背影,再望一眼廁所的方向,悄悄挪動腳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還記得蔡老的交代,也記得那間賓館的名字。只要扎進人堆,她就能跑。

      她一邊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邊注意著胡義強的身影。腳下的步子愈來愈快。

      扭頭要跑的那一刻,她耳邊響起吳麗霞說過的話:“但是你們這么小,很多時候沒法選,也不知道該怎么選。”

      她跨出第一步,腦海中閃過萬宇良躥起來推她腦袋的動作:“壞人才喊條子,不準這么喊。”

      另一只腳也抬起來,卻沒再跨出去。許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經過陌生的人,漆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十分鐘后,胡義強回到墻邊,找到等在原地的許菡,把剛買的玉米遞到她手里:“先焐會兒手,別燙了嘴。”

      小姑娘點頭,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那年春節,胡氏夫婦帶她回到南方,尋了一個算命先生。

      算命的說,她跟佛有緣。

      他們便從佛經里摘一個“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02

      門板被推開的時候,發出吱呀一聲尖細的哀號。

      許漣蜷縮在角落狹小黑暗的帳篷里,抱緊懷里的被子,把臉埋進干燥溫熱的被褥。

      “要走了。”門邊傳來男人沙啞低沉的聲音,“小漣呢?”

      “小漣還在睡覺。”許菡就站在帳篷外邊,小心翼翼的嗓音離得很近,“爸爸,今天會疼嗎?”

      窗外暴雨如注。轟隆隆的雷聲在遠處翻滾,許漣發著抖,沒有聽到男人的回答。

      “那……那能不能,我一個人去?”瓢潑雨聲中,許菡的詢問斷斷續續,“小漣怕疼,會哭的……”

      男人的聲線在一片雜音里模糊不清:“你不怕疼?”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許漣聽不見許菡的回答。她屏住呼吸,發起了抖。

      片刻之后,帳篷外響起許菡細細的、帶著哭腔的回應。

      “我是姐姐,我不哭。”她說。

      男人什么也沒有說。許漣一聲不吭地躲在帳篷內,隱隱聽見許菡的腳步聲。

      門被徹底打開,而后又重重合上。

      臥室回歸死寂。雨點敲打著玻璃窗,急促而低沉。

      許漣獨自躺在黑暗里,不敢哭,也不敢說話。她死死抱著被子,在雷聲轟鳴中捂住自己的耳朵。

      “許漣?許漣?”

      輕微的搖晃讓黑色的夢境斷了線。

      許漣睜開眼,微張著嘴喘息,眼球轉動,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楊騫的臉。他躺在她身旁,一條胳膊支起身子,眉頭緊鎖,滾燙的右手緊抓她的肩膀。

      “又做噩夢了?”她聽到他問她。

      仰起下巴長長地吁了口氣,許漣動了動胳膊,撐著床褥坐起身。伸手摸開自己這一側的床頭燈時,她才發現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濕,緊緊貼著自己瘦削的背脊。

      楊騫也坐起來,撈過床頭柜上的水杯遞到她跟前。

      推開冰涼的水杯,她抿唇按了按太陽穴:“公安那邊來電話了嗎?”

      窗簾的縫隙里透出室外灰蒙蒙的天光,許漣掃了眼床頭的電子鐘,時間顯示的是早晨六點。“還沒有。跟蹤你的肯定是他們的人,不然不可能五個小時了還沒訊問出什么名堂。”只好又把水杯擱回床頭柜,他撓撓后腦勺,抄過遙控器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估計正在想辦法糊弄我們。”

      墻上的空調不斷發出嘀嘀的提示聲。她重新躺下來,拉了拉腰間厚軟的蠶絲被。十月底的天氣,其實已經不需要開空調。但她習慣一年四季都開著,在寒冷密閉的空間里裹緊被子入睡。

      “我累了,楊騫。”將被角拉到胸口的時候,她聽見自己這么說,“等手續都辦好,我們就各自出國,分開吧。”

      打著赤膊的男人不再摁動手里的遙控器。他回頭看向她,半邊臉沉在了陰影里。

      “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許漣翻個身背對他,厭倦地合上眼:“財產分你一半,別的不要再說了。”

      身邊的男人沉默幾秒,接著便冷冷出聲:“你還是懷疑許菡是我故意殺的?”

      近乎質問的語氣激怒了她。猛然翻過身來,她撐起上身逼近他下頜緊繃的臉,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她好好地在這里待了八年,連孩子都生下來養大了——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偷偷跑回去?”下意識地瞇起雙眼,她控制不了自己愈來愈快的語速,竭力克制的嗓音也赫然抬高,“她那么聰明,會不知道后果嗎?我早就跟她說過只要她敢跑我就敢殺她——她以為我是開玩笑?”

      不躲不閃地同她對視,楊騫壓抑已久的怒火躥上喉頭。

      “那天的監控錄像和追蹤定位記錄難道你沒看過嗎!”他幾乎是吼著逼問回去,“她不僅要把善善偷偷送出去,自己也跑到了x市刑警大隊附近——就算她不是故意跑去那里,你又有沒有想過她老公是刑警隊長!萬一那天她正好碰上她老公,你覺得她會怎么跟他解釋這幾年的事?!還有鄭國強——從許菡死掉開始,他就一直陰魂不散地調查我們!如果不是前幾年許菡偷偷跟他透露過什么消息,他一個小地方的刑警隊長,怎么敢跟我們過不去?!”

      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抬手,掀掉床頭柜上那半杯水:“當年許菡回來的時候我就說過要處理掉她!要不是你跟老許一直護著她,我們今天也不至于要逃出境都這么困難!”

      玻璃杯滾落到鋪著地毯的木地板上,發出一陣悶悶的響動。

      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一時間房內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

      許漣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

      “出去。”她掀動嘴唇,面無表情,“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早上六點五十分,劉磊急匆匆地撈起書包跑過客廳。

      “媽我走了!”

      還站在廚房煮姜茶的趙亦清關掉灶臺上的火,揚聲問他:“蘋果吃了沒有啊?”

      “哦哦——”客廳噔噔噔的腳步聲剎住,劉磊似乎又跑回了茶幾邊,胡亂往嘴里塞削好的蘋果,然后再次慌慌張張地跑起來,喊得含糊不清:“我吃了——拜拜!”

      玄關那兒關門的動靜旋即響起。

      “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忍不住咕噥,趙亦清把鍋里的姜茶盛進一只畫著笑臉的馬克杯,轉身端到餐桌旁,“來善善,不啃饅頭了,先把紅棗姜茶喝了。晚上別再自己跑到沙發上去睡了,容易感冒,知不知道?”

      趙希善坐在餐桌前,手里抱著啃了一半的饅頭,呆呆地抬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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