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亦晨一走就是五天。等再回到家還是白天,他先去了他倆租的小平房,打開門發現屋子里空蕩蕩的,才記起已經搬了家。他只好頭腦發漲地回去新房,拿鑰匙串上嶄新的鑰匙開了門。那個時間胡珈瑛還在律所上班,家里收拾得干凈溫馨,卻靜悄悄的,看著倒陌生。
他又餓又累,到廚房想做點什么吃,竟發現一邊灶上溫著一鍋雞湯,另一邊則擺著一口鍋,鍋里盛好了水,紙包裝裹著的面條擱在一旁的碗口,露出一把被人稍稍抽出來的面條。他于是煮了一碗面,打開鍋蓋聞到雞湯的鮮香時,懸著的心總算穩穩落了地。
之后趙亦晨睡了整整一個白天。晚上能醒過來,還是因為感覺到有只涼涼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腳。
他睜開眼歪起脖子看了看,便見胡珈瑛坐在床尾,正把他的左腳擱到自己腿上,捉著他的腳趾頭給他剪腳指甲。他曲起腿想把腳縮回來,被她眼疾手快抓了回去。見她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好笑:“沒洗腳。”
胡珈瑛卻沒搭理他,重新低頭,拿剪刀小心剪掉他長得不像話的腳指甲。
知道她肯定是看到了他破洞的襪子,趙亦晨便沒再多話。他歪著腦袋一不發地瞧著她,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了。她素著一張臉,垂著眼睛,手里捉著他又臟又臭的腳。頭頂昏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被她漆黑的睫毛托起,在她眼睛底下投出一片陰影。這么暗的光線,她應該是瞧不清的。所以她很是專注,一點一點替他把多余的腳指甲剪下來。
其實胡珈瑛不算漂亮。加上這幾年工作太累,她又瘦得幾乎脫了形。沒化妝的時候,她臉色也都是蠟黃的。偏偏她只要一在家,就很少化妝。
趙亦晨望著她,望著這個和他一起走過最艱難的這幾年的女人,只覺得嗓子眼里澀得發緊。
他從沒告訴過她,他仍然覺得她很漂亮。就像她還在讀大學時一樣漂亮。
甚至起初在他眼里,她最好看的是她笑起來的樣子。到了現在,連不笑的樣子也好看。
微微皺著眉頭最后給趙亦晨剪下了右腳小趾的腳指甲,胡珈瑛抬起頭吁一口氣,無意間一瞥才發現他兩手枕在腦袋后邊,還在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瞧。大概原本是以為他睡了,她愣愣:“眼睛瞪那么大看什么?不再睡會兒?”
“睡夠了。”抽出手撐著床板坐起身,他忍著渾身的疲乏勁兒靠到床頭,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剪完了?上來吧。”
她不急著過去,任耳邊的頭發滑過耳際遮住半張臉,隨口問他:“餓不餓?”
聽她這么一問,他才隱約感覺到餓了。掃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已經是晚上九點。他便搖搖頭,否認起來輕描淡寫,還真能唬住人:“不餓。你上來,我抱抱你。”
轉過臉來深深看他一眼,她一手拿著剪刀一手兜著剪下來的腳指甲,拍拍腿起身:“我先去洗個手。”
等再回來卻過了十分鐘,手里還端著塑料食品托盤,上頭兩只碗,分別盛了饅頭和榨菜。
趙亦晨倚在床頭對她笑。
她將托盤擱到他腿上,見他伸手穩住,才脫鞋爬上床,挪到他身旁。
“你吃了沒有?”
“早吃過了。”學著他的模樣倚到床頭,她臉上略有疲色,“剛蒸好,別燙了手。”
注意到她情緒比往常低落,趙亦晨抓起饅頭咬了一口,視線卻還落在她臉上:“怎么了?臉色不好。”
她眨眨眼算是同意:“今天律所接了個案子,師傅交給我了。”
“很棘手?”
“也不是。”輕輕扯起毛毯蓋到胸口,胡珈瑛搖了搖頭,一字一頓說得緩慢,“當事人的父親早年過世了,這兩年母親又得了肺癌。她經濟條件不好,請不起人照顧母親,所以辭了工作,每天守在醫院,熬了一年半。老人家快走到頭了,一開始還能說話,最后都已經沒了意識。所以有天早上,當事人拔掉了她母親的呼吸管。”
當了四年的警察,趙亦晨雖說沒有真正碰上過這類案子,卻也聽過不少。
他咽下嘴里的饅頭,心里已經有了數:“檢方那邊準備以故意殺人罪起訴?”
動了動下巴頷首,她慢吞吞道:“其實頭兩年也有類似的案子,只不過我這是第一次真正接觸。怎么說呢,會見過當事人之后,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里有一句話,是主角說的。”她停頓下來像是在仔細回憶,過了好幾秒才繼續,“‘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地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死去。’”
咀嚼饅頭的動作頓住,趙亦晨低下頭去瞧她,只能看見她濃長的睫毛。
“哪本書里的?”他問她。
“加繆的《局外人》。”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她那邊的床頭柜,發現柜面上還倒扣著一本書。不是她說的那本。
胡珈瑛有睡前翻翻書的習慣,不像他常常沾床就睡,頂多早上醒得早的時候看看報紙。他一向覺得書讀得越多,心思就越多。而他心思向來不多,不指望她和他一樣想得少,卻也不希望她被這些心思影響了心情。
“你知道我文學素養沒你高。”沉吟一會兒,趙亦晨騰出干凈的左手搭上她的腦袋,總算找到合適的方式開口,“像這種比較有哲理的話,我不懂。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太往深的想了,不然會影響心情。”
撈來床頭柜上一小盒喜糖,她拆開紙盒,捏出顆糖在手里把玩,半晌沒吭聲。
再出聲時,她拋給他的問題顯得有些沒頭沒腦:“要是我說我也這么想過,你信不信?”
“怎么想過?”趙亦晨已經拿起了第二個饅頭,卻半天沒動另一只碗里的榨菜。
“有時候,會希望你死。”她低著眼瞼好像正盯著指間那顆喜糖,食指和中指夾著包裝紙的一端有一下沒一下地拉扯,在感覺到他胳膊細微地一僵時也刻意頓了頓,“比方說你有緊急任務出警的時候。我經常會在家里等你回來,就算是出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也很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你。但是通常我等不到你。我收不到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或者有沒有遇到危險。只要一有電話打過來,都會覺得心驚肉跳。那段時間太難熬了,一個小時比一天還長,每一秒鐘都等得很難受。”
她語速很慢,講得又輕又穩,到這兒才略微停下。趙亦晨聽到她吸了吸鼻子,很輕,輕得幾乎難以察覺。
“所以有時候會希望有個電話打來,告訴我你死了。那樣這種沒完沒了的折磨就會結束了。”短嘆一聲,胡珈瑛講起話來有了輕微的鼻音,“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到你回來了、鉆到被子里的時候,我又會覺得,你還活著啊,真好,真的太好了。”
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饅頭放回碗里,趙亦晨一只手端起托盤擱去一旁的床頭柜上,而后一不發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肩。
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誰也沒看誰。好一會兒過去,胡珈瑛才歪過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氣嗎?”
“仔細想了一下,不生氣。”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頭,他平靜道,“畢竟人要是一直被一點希望吊著,會比沒有希望還痛苦。”
作為警察,他最清楚這一點。他見過太多既絕望又飽含希望的眼睛,不論多少年過去,都能被一句話燃起希望,又因為一句話變得黯淡無光。所以吳政良才告訴他,他們要竭盡全力偵辦手頭的每一個案子,但最好不要給受害者家屬承諾。因為希望可以讓人活,也可以讓人死。
不過最開始聽到胡珈瑛的這番話,趙亦晨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從沒想過她會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幾個瞬間。所幸真正明白過來之后,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從前晚上出警,回到家總會看到她縮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她說想給他留燈,又怕開一整晚太耗電,所以干脆在客廳等他回來,好第一時間給他開燈。
胡珈瑛枕在他胸口的后腦勺微微一動。
“我知道你是個好警察。”她光明正大地吸了下鼻子,開腔時終于不再帶著鼻音,“但是如果能選,還是盡量不要死,好不好?”
被她一句話拉回了思緒,趙亦晨輕笑:“剛才不是還說希望我死嗎?”
“要是你真死了,我可能確實會松一口氣。”她說,“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怪可怕的。”
“哪里可怕了?”
“想到你不會再在這屋子里走動,也不會再喊我的名字了,就覺得怪可怕的。”重新垂下雙眼捏搓著紅彤彤的糖紙,她依舊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慢慢地、好像每個字都帶著嘆息似的回答,“那種日子我可能過不了。你看啊,光是想都覺得怕了,要真來了該怎么熬啊。”
他摟著她,忽然就沉默下來。
“難熬也要熬過去。”良久,他才啟唇說道,“吃好,喝好,睡好。總能過去的。”
一點點擰開喜糖的螺紋糖紙,她嘆了口氣,又朝反方向擰緊:“我懷疑我做不到。”
“你這么堅強,難不倒你。”
“萬一呢?”
噤聲片刻,他也沒再強求:“那就盡力去做吧。”
“好,我盡力。”點點頭,她答應下來,卻還是低著腦袋,叫他瞧不見她的表情,“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吧。”
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說。”
“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趕緊再找個老婆。”想了想,她又補充,“最好是找個比我對你更好的。”
短暫地一愣,趙亦晨倒沒想到她會這么說:“心這么寬?”
“你這么忙,都沒工夫顧自己的身體。我在的時候還能監督監督你,等我不在了,誰來監督你?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不能時時刻刻顧著你啊。”捏著喜糖的兩手垂下來,胡珈瑛垂著眼瞼淡淡解釋,“所以還是有個人陪著你比較好。”
而后,她半天沒再聽到他吭聲。
等她動了動腦袋想要去瞧他的時候,他搭在她肩頭的手又突然一動,寬厚的掌心遮住了她的眼睛,讓她沒法去看他的臉。
“干嗎呢?”她問他。
黑暗中她感覺到他低下頭,下巴不輕不重地抵著她的后腦勺,嘴唇落在她的發頂。
“珈瑛。”她聽見他叫她,“對不起。”
他的掌心于是就兜住了一汪咸澀的水。
“你也盡力去做吧。”她講話有些更,“好不好?”
趙亦晨沒有答應她。手心里濕漉漉的感覺愈發嚴重,他卻怎么也說不出那個“好”字。
等了太久,她隱忍著,只好又說:“怎么出那么多手汗。”最后一個音節打著戰,尾音消失在一聲更咽里。
他翻了個身,收緊胳膊將她徹底圈進懷里摟緊。
那個時候他想,他也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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