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她視線的那一刻,趙亦晨心頭一緊。
他知道她很可能就躲在柜子里,所以也是有心理準備的。但真正看到她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一怔。
小姑娘不說話。她安靜地盯著他瞧,一開始好像有點兒迷惑,而后眼眶竟漸漸紅起來。趙亦晨尚且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她皺起小臉,豆大的眼淚滾出眼眶,一顆接一顆往下掉。她已經不像照片里那樣好看了,哭起來更是不好看。可趙亦晨一看到她掉眼淚,心就愈發地緊。
孩子在這種情況下哭通常是因為受到了驚嚇,他于是蹲下身,想要說點什么安撫她。
抬起手覆上她頭頂細軟的頭發,趙亦晨本意是要摸摸她的腦袋,卻沒有料到就在他碰到她的瞬間,她動了。
她松開抱住膝蓋的手,挪動那瘦小的身軀,一邊掉眼淚,一邊緩慢地爬出來,抱住了他的脖子。滾燙的淚珠子摔在他頸窩里,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撲過來,混雜著眼淚,好像沾上了咸味。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吞沒了他。他愣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
趙亦晨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她哭了這么久,居然是沒有聲音的。他頭一次看到像她這么小的孩子,哭的時候不出聲。
那是普通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擁有的能力。
她卻好像早已失去,再也找不回來。
02
許菡把馬老頭拖到公園,在樹丫下拿幾塊破布搭了個漏風的篷,用兩根皮帶捆住了他的手腳。
白天她還是去討飯,晚上帶了白菜餡兒的餅回來,撕成小塊,一口喂給馬老頭,一口塞到自己嘴里。馬老頭癮一犯,就會怪叫、呻吟,身子像蚯蚓一樣拱動,抬起腦袋磕地上的石子,磕得滿臉的血。有一回許菡夜里回來,看到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手腕上是血,腳腕上是血,腦袋底下還有一攤血。她把他翻過來,摸摸他的鼻子,探到一手黏糊糊的紅色,還有他的呼吸。
許菡便找來繩子,把他綁到了樹干底下。每天早上去討飯之前,她都會拿一塊布塞進馬老頭的嘴,不讓他咬自己的舌頭。
馬老頭吃得不多,漸漸枯瘦下來。許菡想,他可能快死了。他自己好像也是這么想的。
一天早上,趁許菡還沒用那塊布堵住他的嘴,馬老頭說:“你要是不回來了,就別塞這臟東西給我,好歹讓我選個死法。”
許菡蹲在他跟前,手里還捏著那塊破布,一時只盯著他,沒吭聲。
她的眼睛很黑,黑得看不清瞳孔。馬老頭記起他頭一次碰上她的那天,她奄奄一息,像條死魚一樣躺在那里。眼淚就是從她這雙眼睛里淌出來的。他那時候覺得她是個啞巴,因為踢她她不出聲,她自個兒哭也沒個聲響。
可是轉眼才半年不到,快死的就變成了他。
最后許菡還是把布塞向他的嘴。馬老頭咬緊牙根反抗,她就伸手去掰他的牙齒。他咬她的手,使勁咬,咬得腥味撲鼻,喉結也咯噔咯噔滾動起來,吞下滿嘴的腥氣。許菡痛了,使勁打他。她屁大點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氣,但馬老頭已經是個半死的人,被她這么一打,居然咳嗽起來,牙關也松了。
許菡趕緊伸出手,又把揉成一團的、沾了血和口水的布塞進他半張的嘴里。
馬老頭嗚嗚地叫,她卻只是站起來,撿了腳邊的破鐵碗,撒腿跑開。
她一只手還冒著猩紅的血,那血晃啊晃啊,晃成了馬老頭視野里唯一的顏色。
第一個晚上,許菡沒有去公園找馬老頭。
她來到火車站,睡在那些趕夜車的人中間。空氣里飄浮著一股子酸臭味,她把臉緊挨著身子底下的報紙,便感覺自己一半泡在油墨味里,一半露在汗臭味里。她做了個夢。夢里有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人群的嘈雜聲。她仿佛又回到了剛被馬老頭撿到的那段時間,警笛鳴響了,所有人都跑了。他們從她身上踩過去,她看到的除了青白的天,就是黑色的人。
后來許菡開始哭。她慢慢哭醒了,睜開眼,見睡在對面的乞丐背對著她,睡夢里把手伸到背后,一面咂吧嘴,一面撓著背。他背上長滿了紅色的疹子,他可能一輩子也瞧不見。
第二天一早,她用討來的錢買了一個白菜餡兒的餅,回到公園。
馬老頭吊著腦袋坐在樹干底下,臉色發黑,活像個死人。
見許菡回來,他也沒說話。
她撕下一塊餅挨到他嘴邊,他張張嘴,吃了。
幾天過去,馬老頭恢復了些精神。每晚許菡回來,他會找她說說話。
“丫頭,你會寫你的名字不?”他還是喜歡叫她丫頭,卻讓她寫她的名字給他看。
許菡于是撿來一塊尖石頭,在硬泥地上畫。畫好了,歪歪扭扭,勉強看得出來是“許菡”。馬老頭哧哧笑。他說:“寫得還挺好看。”
過了會兒,他又問她:“丫頭,你識不識字?”
抱著膝蓋點點頭,許菡小半天沒說過半個字了,這會兒終于訥訥地開了口:“你全名叫什么?我會寫。”
“馬富貴,有錢的那個富貴。”
許菡拿石頭畫出來。
“還真會寫。”馬老頭伸長脖子瞅了瞅,又哧哧地笑起來,“我就認得這三個字。”
抬起眼睛看他,許菡頭一回主動問他:“你不識字?”
“我識個屁字。”有力氣罵句臟話,馬老頭很高興。他喉嚨里發出那種她熟悉的怪叫。她知道他又要吐痰了,但他咔咔一陣,到底沒力氣吐出來,只把脖子憋得通紅,然后大口大口喘著氣。
好一會兒他才不再喘,只再問她:“丫頭,你有名字,還不是啞巴。你從哪兒來的?”
“不記得了。”許菡重新低下腦袋,捏著石子在泥地上描出自己腳的形狀。
“真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
“你個騙鬼的小雜種。”馬老頭咧了嘴,露出一口玉米色的牙齒,門牙缺了一顆,是上回被那兩個男人揍的。許菡那天在火車站找了好一陣,沒找回他那顆牙。
“我認得一個牙子。曉得牙子是什么不?”
許菡搖搖頭。
“就是專門拐你們這些小屁股的。”還咧著嘴神經質地笑,馬老頭瞇起他那只獨眼,眼底是樹梢上頭的月亮,仿佛干凈得很,“他給弄來過一個丫頭,太大了。
太大的丫頭不好,天天哭,吵著要娘。她還記得名字,記得她家哪個村的。所以她哭一次,牙子就打她一次。后來打得她腦袋撞到墻上,人沒死,就是不記事了。再問她家在哪里,她不知道。原先識字的,也再不認得自己的名字了。”
繞著腳畫圈的石子一滑,在長了凍瘡的腳上劃出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滲出來,居然不大疼。許菡一聲不響地盯著那道口子看,沒聽到馬老頭講的話似的,出了神。
馬老頭繼續說:“那個牙子以為這法子管用,以后大的抓回來,都揪著腦袋往墻上撞。結果你猜怎么著?都撞死啦——沒一個活的。”
講到這里,他哧哧地笑。笑著笑著,那只獨眼就瞇起來,瞇成一條細細的縫,縫里頭亮晶晶地閃著光。
“我家老幺也這么死的。我養不起,就把老幺賣給他。”他說,“換了幾塊錢,最后都給用來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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