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上頂燈開關的手頓了頓,最后垂回身側。
“也不開燈。”摸黑走到沙發跟前,他坐到她身邊,攬過她的肩膀。
“省電嘛。”聲音還悶悶的,她在黑暗中問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實累得想倒頭就睡。要不是記得她可能還在等他回家,趙亦晨指不定會睡在隊里,明天再回來。這會兒也是因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沒拽了她就回臥室睡覺。
“嗯。”她側過身子,腦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趙亦晨攬著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頭:“怎么了?”
“你真回來了吧?”她嘆了口氣,不答反問,耳朵挨著他心口,像是在聽他的心跳。
“真回來了。”隱約感覺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沒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聲。他見狀低下頭看她,故意換了調侃的口吻取笑:“平時我出警也沒見你緊張,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亦晨,我懷孕了。”
剛還沉甸甸的腦袋突然一緊,趙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懷孕了,一個月。”胡珈瑛還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說了一遍,“你要當爸爸了。”
“真的?”他問她。
“真的。”她說。
趙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發上。他已經徹底清醒過來,腦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掃去了哪個角落,所幸手上還知輕重,語氣里的笑意卻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來的這么一出給逗笑了。他低頭蹭她的頸窩,她癢得直笑,扭動身子想躲開,說:“趙亦晨你瘋了,別鬧,別鬧。”
等她笑得快喘不過氣了,他才停下來,額頭輕輕抵住她的前額:“去醫院看過了嗎?”
“看過了。”她騰出手來抱住他的脖子,兩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對方含笑的眼睛,“沒什么問題。我很健康,孩子也會很健康。”
“那就好。”從她身上翻下來,趙亦晨打橫抱起她往臥室走,“要注意點什么?
能不能上班?”
“這會兒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沒事,我養你。”拿腳撥開臥室虛掩的門,他把她放上床,沒開燈,直起身子就想轉身去客廳,“你先躺著,我去打個電話問問我姐,她知道這陣子吃什么好。”
“哎——這時候打什么電話,都幾點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趕緊睡吧,明天再說。”
“行。”他腦子里還沒意識過來凌晨三點意味著什么,只是覺得高興,下意識地就順著她,脫了衣服換上床頭的睡衣,掀開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摟進懷里,早沒了困勁:“我們是不是該給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嗎?”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沒洗澡:“還早,再過幾個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吧?”
“還要八個月才生,你怎么這點常識都沒有了。”臥室里光線比客廳更暗,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聽得出她是笑著說這話的。
趙亦晨也笑,他覺得他這一整個月笑的次數都沒有這晚多:“一高興就忘了。”
說完又想起她追著他下樓給他開燈的事,便說:“下次記得別追出來給我開燈,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記得開。”她不輕易答應他,“樓道晚上黑,別還沒到現場就摔掉門牙了。”
他笑笑,親了親她的額頭:“都聽你的。”
02
一九八七年初,寒潮南下,與沿海涌來的熱流相撞,擠壓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
許菡天不亮便睜開了眼,揭開潮濕發霉的被子,推醒身邊的老人。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傷后把她背到城里討飯的老人,姓馬,別的叫花子都叫他馬老頭。
那會兒馬老頭趁著許菡還留了一口氣,成天帶著她上人多的地方討飯。有一回碰上鳴警笛,街上的大學生開始四處逃竄,馬老頭也跑,卷了鋪蓋跑,唯一落下的就是許菡這個活生生的“孫女兒”。許菡躺在地上不動,她動不了。有人從她身上踩過去,有腳板碾過她的胳膊,但都沒把她踩死。她吊著最后那口氣,睜著眼睛,看著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
后來警笛遠了,大學生跑光了,馬老頭回來了。
“丫頭,還留著口氣呀?”他蹲到她身邊,手里拿著塊餅,一邊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樣子,一邊大口大口啃著餅。餅里的碎餡兒掉下來,砸在許菡臉上,又掉到了瀝青路上。許菡不吭聲。
馬老頭啃完了餅,捏起那綠豆大小的碎餡兒,塞進了她微微張開的嘴里。
從那以后,他每回買了餅回來,都會分給她一小塊。他喜歡吃帶餡兒的餅,白菜餡兒。
許菡胳膊上的傷一天天見好了。她沒死,馬老頭還是帶著她到處討飯。他給她兩條細瘦的胳膊畫膿瘡,往她臉上抹煤灰。一到馬路邊,他就讓她跪在他旁邊,自己也跪下來,在破鐵碗跟前抹眼淚。
馬老頭是個獨眼,腳有點跛,瘦骨嶙峋,一年四季披著件破舊發臭的軍大衣。他說他打過仗,眼睛就是被子彈打瞎的,軍大衣也是上過戰場留下的。許菡不信他。她知道那軍大衣是從計生委后院的垃圾桶里翻出來的,就跟他倆身上蓋著的棉被一樣。至于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許菡不知道。但獨眼總歸有個好處:一個獨眼的老人領著一個渾身膿瘡的孫女兒,就算不編故事,光往那兒一跪,抹兩滴眼淚,便會有硬幣哐哐掉進破鐵碗里。
他們白天討飯,晚上睡火車站,早晨天未亮就摸黑去計生委的院子里撿破爛。有次許菡翻墻時腳下打了滑,被當作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頓。第二天夜里,馬老頭就領她去偷光了一個干部屋里的錢。大約都是罰款罰來的,數得馬老頭手發抖。
那晚溜出院子之前,馬老頭對著墻上“計劃生育好,政府來養老”的標語惡狠狠地吐了口痰。
很久以后許菡才知道,他其實不識字。
馬老頭偷到了錢,吃的還是白菜餡兒的餅,睡的還是火車站。
沒人聽說計生委失竊的消息,那些個大小干部照樣忙碌奔波,席不暇暖。許菡和馬老頭卻再沒去過他們的后院。
晚上馬老頭總會把許菡留在火車站,自己不知上哪兒溜達,深更半夜才回來。許菡偷偷跟去過,看到他蹲在公園的灌木叢后邊,顫抖的手捧著一張薄薄的紙,拿粗糙發黑的手指壓住一邊的鼻孔,把紙上白色的粉末吸進鼻子里。
幾天之后,馬老頭不再往公園跑。他又去了那個橋西的市集,連著兩天不見人影。
第三天,兩個男人把他扛回了火車站。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摔到地上,還發著抖,揪住其中一人的褲管,嘴里淌出口水,哆哆嗦嗦地講著什么。許菡聽清了,他說的是“再給我一點”。
“這是你爺爺?”那人一腳踹上他的腦殼,抬頭看縮在墻角的許菡,操著一口東北口音說,“他欠了我們錢。你有沒有?”
許菡看著他們,不說話。
另一個人踩住馬老頭的腦袋,把他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地碾。
許菡又去看馬老頭。他抓住那褲管的手垂下來,人已經沒了聲。那人抬腳,作勢要跺上去。
她說:“我有。”然后脫下鞋子,從鞋里掏出幾張鈔票。
等那兩個人走了,許菡才站起來,拽著馬老頭的胳膊,把他拖到了墻角。
他額頭上破了個大口子,鼻子也磨得血肉模糊,一臉猩紅的顏色,卻瞪大了眼睛,好像要把整個世界瞧清楚。許菡拿衣袖擦他臉上的血,他瞪著眼看她,張張嘴說:“丫頭,你會講話。你不是啞巴。”
“我會。”她低下眼睛,“我不叫丫頭,我叫許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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