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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月是故鄉明(1)

      今夜,何家九爺于廣德樓包場,為何二小姐慶生。

      其中三個包廂留給何家各房。

      何至臻一人就占了一間。她自跟了東北軍的一位高級軍官,就如平地踏青云,地位扶搖直上,成了何家各房眼里的貴人。如今東北軍退回山海關,常駐北平,雖被國人戳著脊梁骨,卻照舊是北平最有權勢的一支。

      何未晚到了十分鐘,她仍然是一身白絲絨長裙和狐貍圍領,進了廣德樓。

      京津名伶,盡數捧場,名牌于廣德樓外掛滿了整面墻。這場面已許久未見。

      戲池子旁,歇息的大小名伶們,接連起身,朝此處來,一見到何未便行了舊禮,先后道:“二小姐。”

      “諸位能今夜趕到廣德樓捧場,實屬難得,”何未感激道,“稍后泰豐樓,我與諸位把酒歡,徹夜長談。”

      其中之一的祝小培對何未展顏一笑,柔聲道:“二小姐和九先生能做這個局,讓我們為國盡一份薄利,該由我們道謝才是。”

      何未和祝小培相視一笑。兩人正說著,門外,有一書生模樣的男人匆匆而至。

      祝謙懷親自拎著行頭,在在場軍官、達官顯貴和名媛小姐們的異樣目光里,略有局促地走到何未身前,微頷首,權作招呼。他腳下的皮鞋底是臟的,如今僅是代課教師的他,沒資本養一輛轎車或是黃包車,為剩下幾角錢,步行而來。

      “祝先生該說一聲,我叫輛車接你。”何未輕聲道。

      “無妨,無妨,”祝謙懷毫不介意,反倒不好意思了,“祝某早沒什么聲名了,接到二小姐的帖子……還怕給二小姐丟了顏面。”

      他語隱晦,低頭抱歉一笑,先進了后臺。

      “我以為他不會來。”祝小培輕聲說。

      掠走祝謙懷的人,正是老奉系的人。今朝滿座,又以東北軍為主。他登臺的壓力勝過在場任何一位。但為了抗日募捐,他還是來了。

      開場鑼起。

      她由廣德樓老板親自接迎,往二樓去,迎面碰上何至臻挽著母親的手臂,拾級而下。一母二女,均駐足。

      何未欲啟口,喚一聲母親。生母的目光已移向戲池子。

      “九叔最寵妹妹,令人不得不羨慕,”何至臻凝注著何未,“今夜又是大手筆。”

      “過生辰僅是個幌子,”何未回視親姐姐,“今日來的人,也不是給我和九叔面子,而是為了抗日。姐姐的丈夫來自關外,如今故土蒙難,還希望他能慷慨解囊,多捐些。”

      何至臻似被戳痛,更似被何未直指丈夫是個懦夫。

      “二小姐,請先上樓,還有一位客人等著。”廣德樓老板恰到好處截斷她們。

      何未未再多留,隨老板去二樓。

      在包廂的珠簾后,翹著二郎腿、喝著酒的是鄭渡。鄭渡已不再穿東北軍的軍裝,隨便披了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喝得半醉。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能換成我幫你。”她挨著鄭渡,坐到椅子里。

      “正所謂,世事難料。”鄭渡照舊是那副樣子,正經里夾帶著幾分戲謔。

      “戰況如何了?”她輕聲問,不再玩笑。

      鄭渡斂去笑容,沉吟許久,輕搖頭。

      落入日本人手里的,何止是土地,還有昔日奉系的軍工廠。他曾帶謝騖清參觀過的工廠,還有國內難得自產的裝甲車,盡數隨著東三省丟掉了。

      “今夜請你來,不止想為你們抗日義勇軍籌款,”何未輕聲道,“有人組織了救護隊,想支援你們的傷兵醫院。”

      鄭渡意外:“關外這么危險……”

      “正是因為關外危險,才要你幫忙想辦法,和我一起運送這些人安全抵達傷兵醫院。還有婦女救護班,都是女孩子們自愿報名參加的,”何未接著道,“大家知道你們缺少醫護人員。”

      鄭渡自從脫離東北軍,加入抗日義勇軍,就自認是孤軍奮戰。

      畢竟南京政府已經放棄了他的故土。

      現在,何未告訴他,有許多不知名的人,要北上、想出關,前往戰場支援……他守故土,因那是故鄉,而那些前來救護的人們冒死北上,才真是大無畏。

      鄭渡方才飲酒醉,實是心里不痛快。

      他從關外戰場來,在這個廣德樓里,見到了昔日東北軍的許多朋友、兄弟。大家見到鄭渡,都以一種復雜的神情和目光來打量、審視他。

      昔日鄭渡軍銜不低,如今脫下一身軍裝加入抗日義勇軍這種民間組織,就算戰死也沒個名聲留下來。九一八后,曾有人勸他,一同撤回山海關。他以鄭家小少爺的脾氣,笑嘲對方:“連條狗都知道守著家,讓我鄭渡跟你們退回山海關?豈不是說我連狗都不如?”

      勸他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再無多。

      今日鄭渡入關,見正陽門仍是人潮洶涌,德勝門外大街依舊車水如龍,甚至故宮博物院開館閉館的時辰都毫無變化……心有凄然。

      他久處抗日一線,背無援兵,深知遲早有無兵士、無兵器的一日。只曉得為故土,戰一日是一日。若說心中無怨,是假的。

      關外早已狼煙四起,上百個縣城淪陷。長城內,卻是人間繁盛……

      他不甘心,為何東三省要被放棄。

      心中堵著一口氣的男人、昔日的鄭家小公子換了數年前于京城定制的布料最昂貴的西裝,現身廣德樓。他不想讓退入關內的懦夫們看到一分一毫的頹敗之氣,哪怕全國都知道,義勇軍缺人缺錢,更缺戰地醫療資源。

      鄭渡掩去眼底、心中的情緒。

      他立身而起,兩手插在長褲口袋里,看向湘簾外的戲池子和尚未有人登臺的戲臺:“關外的戰場,沒你們想得這么簡單,還是留給我們這些留下來的軍人吧。那是戰場,阿鼻地獄。”

      何未過去和鄭渡打得交道不多,但約莫下過判斷,這是一個內心清明,精明避世的男人。而避世之人,也有直面外敵之氣魄。

      “外敵入侵,沒人會想得簡單。南京政府的放棄,我們每個人都恨之入骨,”她道,“鄭將軍,松花江,也是我們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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