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塔上,袁宿盯著秋姜,看著她面無血色的模樣,只覺心頭一陣快活。他常年壓抑,喜怒皆不敢形于色,為的就是這一天。
家破人亡的記憶,顛沛流離的過去,被背叛和謊毀了的人生,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當如意夫人嗎?為了當上如意夫人你做了那么多錯事,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的罪孽,今日,就是你償還之時!”
秋姜的手慢慢地攥緊,再緩緩地松開,最后猛地一拽。袁宿頓覺那根鑌絲嵌入了他的脖子里,血立刻流淌了下來。
“我不殺賤民。”秋姜冷冷道,“但是幸好,你現在是個國師!”
袁宿卻大笑起來,笑得鑌絲又往皮肉里嵌入了幾分:“聽瑪瑙說你雖惡貫滿盈,但手上并沒有直接沾過人血。我便想,遲早有一日要你破戒。你習慣于殺人誅心。可今日,你誅不了我的心,你只能沾血。”
秋姜大怒,當即將鑌絲又拉緊了幾分,袁宿頓時說不出話來,連笑也笑不出來了。他像上岸的魚般劇烈地喘息著,脖子處地血源源不斷地流下來,眼看就要死在她手里……
就在這時,一雙手伸過來,按住了秋姜的手。
緊跟著,黑白二色撞入視線。
黑的衣服,白的人。
秋姜定定地看著此人,聽他開口說:“不要殺人。”
這是時隔五年后,風小雅再次對她說這句話。
***
“咚——”地一聲,柱子第幾百次撞上城門時,外面釘死在門上的鐵片終于崩裂,咔咔幾聲扭曲著從門上彈落。
人們頓時發出歡呼聲。
衣衫已被汗水浸濕的頤非看著裂出一道縫的城門,抹去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水痕,將插在一旁的旗幟再次拔起,指向門外:“沖——”
“沖啊——”人們咆哮著朝城門撞過去,十余丈高的城門被撞開,露出了生路。
***
薛采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低聲道:“我錯了。”
頤殊嗤笑了一聲,剛要說話,薛采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令她莫名地從心頭涌起一股寒意來。
——那是一個獵人,看著獵物的眼神。
“我確實錯了。從現在起,你不是程國的女王了。”
頤殊驚道:“你說什么?!”
“把她們兩個抓起來,不許穿衣。拿我手令調動各州兵力,速度趕來賑災救人!”
“你說什么?!他們怎么可能聽你的?!!!”
“他們不必聽我的,只需——”薛采說著從旁邊散落的衣物上摸出一物,正是程國的玉璽,“聽它的。”
頤殊尖叫一聲,不顧自己赤身裸體就要朝薛采撲去,卻被銀門死士中途攔截,說捆就捆,竟是毫不憐香惜玉。
頤殊看向一旁呆呆的云笛罵道:“你是死人嗎?平時那般警戒,這會兒死了嗎?”
“我、我這不是沒、沒穿……”云笛十分尷尬,聲音越說越低,可說到一半,突然發難,根本不顧劍鋒在脖子上劃出不淺的傷口,跳到薛采跟前,伸手就去搶玉璽。
薛采跟他對了一掌,整個人頓時橫飛出去——他雖武功不錯,但跟程國第一大將相比還是差了許多。
云笛順手一抄,將玉璽搶到手中。
已被捆住的頤殊頓時大喜:“做得好!殺了薛采!”
銀門死士上前將云笛圍住,云笛以一敵四,竟是打了個勢均力敵。
薛采從地上幾個翻滾,回到頤殊身邊,一把掐住她的喉嚨。云笛的動作頓時一僵。
“把玉璽給我!”
頤殊嘶聲道:“不許……”話沒說完,薛采一掐,她便發不出聲音了。
“我數三。不想你的女王死,就把玉璽扔過來。一!”
云笛滿臉糾結。
“二!”
頤殊拼命用眼神示意他不許給。
云笛舉起了玉璽:“放開女王,不然我砸碎玉璽,看你拿什么號令兵卒!”
薛采微微瞇眼,突然抓著頤殊的耳環狠狠往下一扯。頤殊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一只耳朵竟活生生地被他扯下了。
薛采冷冷道:“不要威脅我。我一生氣,她就少一樣東西。”
云笛大驚,看著頤殊血肉模糊的左耳,手指一松,玉璽墜地。眼看就要砸碎,一名死士飛撲過去將之抱在懷中。
頤殊睜大了眼睛,從劇痛中回過神來,顫聲道:“我、我的耳朵……”
“三萬條人命,殺你三萬次都不過分。這只是開始。”薛采將耳朵扔到她面前的地上。頤殊親眼看見自己的左耳和耳環,再次尖叫,然后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而死士們更將放棄抵抗的云笛擒住,同樣捆了起來。
云笛望著地上的那只耳朵,沒有跟頤殊一般暈闕,而是抬頭盯著薛采,沉聲道:“今日一耳,它日必要你全身來抵!”
薛采勾了勾唇:“盡管來。”
***
“不要殺人。”風小雅牽住秋姜的手,輕聲道,“你是為救人而來。”
秋姜的唇動了動,又一滴眼淚滑落。這次,沒等風吹干,風小雅伸出拇指,替她擦去了。“也沒到該哭的時候。”
他將視線轉向袁宿,道:“陣眼在南沿,對嗎?”
袁宿面色微變。
“你在蘆灣城中以查封溫泉為由,封鎖了六十六個浴場。每個下面都埋入機關,聯成全陣,只等大水來時,同時啟動。”風小雅說著,走到一旁的輿圖前,手指從六十六個方位上掃過,最后劃向五個罩子,“這個所謂的五星陣只是障眼法,里面真正有用處的只有這里。”他所指的正是南沿城城中那個。
“此處為陣眼,機關在此啟動,六十六個浴場同時崩塌,連帶著南沿一起從輿圖上消失。”風小雅一邊說著,一邊將蘆灣和南沿從整塊輿圖上掰了下來,與其他的區域斷離。
袁宿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這恐怕不是女王要求的,而是你的私心。你恨南沿的謝家族人落井下石,欺凌你們母子,所以要連他們一起弄死。”風小雅說到這,將蘆灣和南沿兩處的木板托在手上,對秋姜微微一笑,“你精通陣法,當知所謂的死路有時候就是退路。”
秋姜的眼睛開始發亮:“只要能保住南沿,蘆灣便可不沉!”
風小雅點了點頭。
袁宿再也忍不住,厲聲道:“不是的!根本不在那里!你們沒有生路,你們必須死!必須死——”
秋姜抓著他將他綁在了觀星塔的欄桿柱子上:“你不是覺得痛快嗎?那你就在這里繼續看著,看你的狗屁計劃怎么失敗,看老天會不會站在你那邊!當然,老天要真沉了蘆灣,你也跟著一起死吧!”
秋姜想了想,狠狠踹了他幾腳,這才扭身下樓。
風小雅看著她踹袁宿,不由得笑了,但見她要走,連忙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秋姜停步,回眸看著他,欲又止。
風小雅的腳步便也停下了,目光閃動,最后又笑了一笑:“好的,我不跟你去。你……萬事小心。”
秋姜心口發悶,不得不深吸口氣,才能點點頭繼續下樓。
等她走出塔時,忍不住抬頭回望,見風小雅就站在袁宿身旁,黑衣翻飛,明眸如星。
那星光,如影隨形,一直照耀著她。
他看見了她的抬頭,便朝她拱了拱手。
秋姜沒說什么,這一次,真的走了。
而她剛走,風小雅便以袖捂唇,咳了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袁宿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問:“你就是風小雅?”
“嗯。”風小雅不得不在他身旁坐了下來,開始運功。他之前為了逃出皇宮,耗費了巨多內力,又隱約猜出袁宿會在這里,匆匆趕到此處,沒想到會再遇秋姜。之前繃著一口氣沒太感覺到,此刻秋姜走了,那口氣松了,七股內力又開始作妖了。
袁宿滿臉不解:“你為什么幫她?我聽說她殺了你父。”
“我父死于自愿。我想,你父亦是如此。”
“不可能!”
“你父右手小臂上是不是有個傷疤,形如柳葉?”
袁宿一顫,逼緊了嗓音:“你怎么知道?”
“我三天前在驛站,收到程境內‘切膚’的一些舊檔籍,發現謝繽也是‘切膚’的一員。”
“什么是切膚?”
“是一群有著切膚之痛的可憐人。他們加入這個組織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回丟失的孩子。謝繽加入的時間,是在十三年前。”
袁宿重重一震。
“也就是說,在七兒化名謝柳出現在你父面前之前,他便已知女兒被略賣了。”
“那他怎么會相信她?!!!”
“所以,我覺得,你父也許,也是死于自愿。”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為了幫七兒鋪路,為了幫她,徹底除掉如意門。”
“我不信!”
“你應該信的。”風小雅嘆了口氣,注視著底下的汪洋大海,生靈涂炭,“當她出現在你面前時,你就該知道——她不是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只會自己逃。
如意夫人不會理會蘆灣百姓的死活。
如意夫人會第一時間殺了袁宿解恨。
可秋姜,出現在這個地方,出現在袁宿面前,卻是為了救蘆灣——只是為了救蘆灣。
沒有人能在生死之時繼續偽裝——這是風小雅上個月在海上就已經證明了的事情。
袁宿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以為他親眼見證了一場彌天大謊。
可如今,那個所謂的謊,就像此刻的蘆灣城一樣,再次被洪水沖垮。
***
頤非率領眾人來到城外,駐守在那里的神騎軍們眼睜睜看著城門被撞破,十分不爽,領隊之人當即騎馬上前訓斥道:“你們什么人,竟敢違抗圣旨私自出……”話沒說完,腦袋橫飛了出去,卻是被弓箭手首領給砍了。
神騎軍們頓時嘩然,剛要暴動,頤非策馬上前將旗幟刷地展開,沉聲道:“云笛謀逆,連同袁宿一起炸毀皇宮,劫持女王逃走現不知所蹤。爾等在此困城攔截,莫非是他們的同黨?”
神騎軍們面面相覷,一人反駁道:“胡說八道!我們明明是奉女王之命在此戒嚴,防止有人趁選夫盛宴鬧事!”
“那為何要封死城門?”
“頭兒說只是暫時封城。”
“那他有說何時解禁?”
“這……”
“你們把城門都封死了,那么里面盛宴結束,怎么往外傳消息?”
“這……”
“還有,你們可知此時此刻,就是現在!西南海域海水倒灌,已沖垮堤壩,淹進了蘆灣城?!”
眾人大驚,有家人在城中的,當即沖進城去尋人。再加上頭兒沒了,剩下的人一時間都沒了主意。
頤非道:“我是頤非,女王現在不知所蹤,也就是說,皇族之內,以我為尊。眾將士聽令!”
神騎軍們更加震驚。普通百姓不知,可他們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女王當年借太子的軍隊殺死二皇子,再逼走三皇子,然后又不知用什么辦法弄死了太子,讓燕璧宜三國都支持她繼位,這才成為女王。這一年來,雖說明面上沒把三皇子打成叛臣,沒有公開緝捕,但實際上兩人是仇敵。可如今,蘆灣城不知發生了什么變故,這個三皇子突然竄了出來,說女王失蹤了,要聽他的,這也太……
人人心頭閃過了“篡權奪位”四個字。可沒等他們細想,一人指著城門內的方向驚呼起來:“水!真、真、真的海嘯來了!”
海嘯來了——
大自然的災難面前,人類彼此間的紛爭瞬間不再重要。一名神騎軍士兵當機立斷跪下道:“三殿下!快下達命令吧!”
“速分十隊,分別前往周邊城鎮報訊,速度安排撤離避難。你們,去命鳳縣、羅邊、牘口三地的駐軍立刻帶著物資過來救人!”
“他們不聽我們的怎么辦?”
頤非咬牙,他的旗號,海嘯中有用,但到了太平之地,人家根本不會理會,又不能像剛才那樣說砍掉頭領的頭就砍掉對方的頭。
正在焦灼時,一個聲音道:“我們有圣旨。”
頤非驚詫扭頭,就看見了風塵仆仆的薛采。
***
藏,老人看著潮水洶涌而來,堪堪沒過三樓。他們在四樓樓頂,眼睜睜地看著周遭不及此地高的房屋們被淹沒。有一棟酒樓,高三層,上面原本擠了很多避難的人,兩棟樓靠的不遠,彼此能看見對方的身形。然而,就一眨眼的功夫,潮水沖過來,他們沒了,而此地的人,還活著。
一時間,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席卷了所有還活著的人。老人一把抓住金門弟子的手,顫聲道:“你們的先生、你們的先生……”
“先生不會武功。”金門弟子垂下眼睛,然后雙手合什,沉默地抵在了額間。
老人見狀,便也將手抵額默默祈禱起來……
***
離他們大概三條街的某棟閣樓里,發出了幼童的嗚咽聲。
品從目正好從下方奔過,聽到聲響后止步,想了想,推門而入。
沿著樓梯走上去,里面物品撒了一地,主人似已撤離。他便試探地問道:“誰在哭?”
那個聲音頓時消失了。
品從目柔聲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你在哪里?”
一片狼藉的小閣樓里,有一具佛龕,下方的簾子動了動。
品從目連忙上前掀開簾子,看見里面的景象后,不禁失笑起來:“是你啊,小家伙。”他伸手將對方抱了出來——原來是一只渾身炸毛、嚇得瑟瑟發抖的貓。
品從目輕輕撫摸著貓的下巴道:“好了,沒事了,跟我走吧。”剛走一步,樓劇烈地搖晃了起來,貓咪尖叫一聲,從他手里跳走,并在他手上留下了三道血痕。
品從目叫道:“別走!”
貓匆匆逃下樓梯,然后又飛快地跑了回來——緊跟著它來的,還有水。
水瞬間沒上閣樓,慌亂中的貓被品從目抓住,然后他提拎著它的脖子從閣樓唯一的窗戶爬了出去,爬到了屋頂上。
放目四望,周圍已都被海水淹沒了。若他剛才不是聽見貓聲以為是小孩而上樓看看,此刻,也已在街上被沖走。
品從目心有余悸地將貓抱入懷中,感慨道:“原來是你在救我……多謝啊,小家伙。”
***
秋姜跳上北城門地城墻時,心口突然一抽,差點從上面摔下來。她拼命伸手抓住城墻上的凸起,才重新跳上去。
而等落地時,右膝先著,失去控制重重地砸在了磚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