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那天,她背著走火入魔的夫人赤足走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
她為了給她治病四處偷竊殺戮,偷到的食物都先給夫人;
她像照顧生母一樣地照顧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固然是為了得到她的權力,但也確實付出了真心。
可在自己和七兒之間,夫人還是選擇了七兒……
紅玉眼中的震驚和悲傷變成了憤怒:“你不公,我不服!”
如意夫人眸底似有嘆息:“傻孩子,如意門中,怎么可能有公平?”
“但強者為王,你是門主,更不該破壞規矩!”
如意門內,一切靠實力說話,就像養蠱一樣,七寶全是一路拼殺冒出頭的,這也是紅玉敢在夫人面前挑戰七兒的最大原因。
但這一次,如意夫人破壞了這條門規。
秋姜忽然笑了,笑得充滿了惡意:“這就是我要糾正你的第三點——你認為,我為了當如意夫人,殺了所有的女的競爭者。事實正好相反——是為了讓我當如意夫人,所以沒有第二個女候選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從一開始,從我出生起,我就注定了是下一任如意夫人。”
秋姜說著,走到了如意夫人身邊,跟她并肩站在一起。
兩人的側影被唯一的壁燈鍍上了一層金邊,紅玉突然發現——這兩人,長得有點像。
鼻梁的弧度,下頜的位置,竟像鏡子的兩面,完全一樣!
“她是……你的……”紅玉忽然有了個很可怕的想法,這想法令她再次顫抖起來,“女兒?”
秋姜輕笑了一聲:“不是。”
紅玉還沒來得及松口氣,秋姜又道:“她是我姑姑。”
***
頤非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鏡子。
然后他扭過頭,求證般地望向朱小招。朱小招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證實了這句話。
七兒,是如意夫人的親侄女!
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但細想之下卻又覺得,如果一個門派要延續,血緣的確是最安全的保證。
只是此事,紅玉并不知道,而朱小招卻是提前知道的?為什么?
頤非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那種不詳的預感也就越來越重了。
***
紅玉定定地看看秋姜,再看看如意夫人,半響后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嘴里流出了無數血沫,可她全然不顧,繼續放聲大笑。
秋姜淡淡道:“現在,你服了嗎?”
“我服,我當然服,有什么能比得上血緣呢?就像皇帝老子一樣,大臣再忠心,皇位也是要傳給自家兒子的……”紅玉輕蔑一笑,看著眼前的這對姑侄,“我佩服你,夫人。我真心佩服你。如意門的訓練這么苦,考試這么難,任務這么惡心,我們這些命不好的人,沒的選擇,只能承受。可你連自己的侄女都舍得塞進來跟我們一起混,讓她殺父!殺友!殺公爹!殺丈夫……”
紅玉說到這里,重新將目光對準秋姜,看著她,就像看著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贏了?你錯了。輸的人是你啊。因為我馬上就能從這見鬼的地方解脫了。而你呢?你得活著,等待源源不斷的敵人來找你報仇,等待野心和欲望將你一口口反噬。我祝福你,七兒。我祝你順利接任如意夫人之位!帶著如意門千秋萬代!永遠活在這個冰冷、惡心、滿是血腥的地獄里!無父,無友,無夫,無親人!”
說完,她就用力握住心口上的劍尖,將整把劍從前方拔了出來,連帶著拔出的還有長長的絲帶。
血如濃漿般隨著絲帶的抽扯噴了出來,可她卻似毫無感覺,繼續一把把地扯著。
劍器上的絲帶足有三尺長,她拔了好久。
越到后來,動作越慢,眼看就要全部拔出來時,她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啪地跪倒在地,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音,人也朝前栽倒,倒在了如意夫人腳邊。
如意夫人眼中終于露出了幾分不忍之色:“紅玉……”
紅玉冷冷道:“我叫瑪瑙!沈瑪瑙!”然后她用力一拔,最后一截絲帶也終于抽離了她的身體,帶著血肉落到了地上。
與此同時,她的呼吸停止了。
如意夫人再次咳嗽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的緣故,她覺得自己的心軟了許多,看到這樣的場景時,有些承受不住。
秋姜則用腳踢了踢紅玉的尸體,挑眉道:“一個侏儒,血倒是挺多。”
如意夫人看著她,心中五味摻雜,十分復雜。
這么多年,她終于成功地把七兒磨煉成了最好的繼承人,可這一刻,七兒的冷血卻連她都感到了恐懼。
“我只剩下你了……”如意夫人無比悲傷地說道,“我也快走了,我們家……就剩下你了。”
“有什么關系?”秋姜道,“我會找人生孩子。女孩子,繼續接管如意門。男孩子,繼續當皇帝。”
她的表情云淡風輕,甚至還帶了點漫不經心,仿佛只是在說明天天氣會很好。
但這兩句話聽入頤非耳中,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他有無數個問題想問,恨不得現在就撞破墻沖過去質問,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此刻過去,就沒法再聽聞真相。
所以,他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墻前,盯著鏡子里模糊成條的秋姜,聽著傳音孔里傳來的咳嗽聲,等待著。
秋姜……到底……是誰?
她是皇帝家的人?哪個皇帝?父王嗎?燕王嗎?璧王嗎?還是宜王?
然后他注意到秋姜手中依舊握著那根毒箭,答案如同躍出海面吐息的海鯨,突然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
***
“你要先找到品從目!”如意夫人的視線也落在了秋姜手中的毒箭上,“為你弟弟報仇!為我報仇!為如意門,清除背叛者!”
“知道了。”秋姜淡淡道。
如意夫人很不滿意她此刻的平靜,卻又覺得這樣的平靜正是如意門最需要的。她心中充滿了矛盾,只能呼哧呼哧喘著氣,頹然地坐了下去,就坐在紅玉的尸體旁:“叫四兒進來處理吧。”
隔壁房間,朱小招聽到這里,拍了拍頤非的肩膀,示意他該走了。
頤非最后看了鏡子一眼,什么都沒說,乖乖跟著朱小招離開。
朱小招將他送出大門,樓外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馬車。
頤非上了馬車,發現里面已經坐了一個人。
然后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姜花的味道。
姜花就放在一個人的膝蓋上,八月天很熱,但他卻穿的很多,一身灰藍色的長袍看起來很厚,很破舊,好幾處都露出了棉花。
但他非常非常好看。
他差不多是頤非此生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老人。
“從目先生是個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還年輕。”刀刀對風小雅描述過的特征,風小雅自然也告訴了頤非。
此刻,頤非注視著坐在他對面的男子,心中因為之前遭遇的驚訝已經太多,所以盡管此刻品從目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他面前,也不覺得如何了。
品從目打了個響指,馬車便開始行動了。
頤非不問他為什么出現,也不問他要帶自己去哪里。他只覺得很疲憊,莫名地想喝酒,想狂歌一曲,又或者是脫了衣服跳進湖里好好地泡一泡。
品從目忽然輕輕一笑,如青山碧水竹葉清泉,帶著怡然自得的從容。
“你知道她是誰了?”
“知道。”頤非深吸口氣,然后緩緩閉上了眼睛,“她是姬忽。”
忽,一個勿一個心,意忘也。
無心之人。
難怪秋姜總是說,她是無心之人。
頤非此生可算是大起大伏,經歷過不少風浪。
他遇到過很多女孩子。有聰明的,有漂亮的,有厲害的,有高貴的,還有很特別的。
他遇到的第一個很特別的姑娘,自稱虞,是東璧侯江晚衣的師妹,臉上有一塊丑陋的紅斑,彈得一手好琴,笑起來時睫毛會輕輕顫動,瞳上有月的弧光。
后來,別人告訴他,那個虞姑娘不是藥女,她叫姜沉魚,是璧國國君昭尹的妃子。
他遇到的第二個很特別的姑娘,便是秋姜,薛采的婢女,風小雅的十一夫人,如意門的七寶瑪瑙,性格變來變去不好說,但一路下來,頤非自認為看人看心,覺得她其實是個不錯的好姑娘。
結果沒想到,秋姜不是江江,她叫姬忽,也是璧國國君昭尹的妃子。
姬忽是誰?
世人皆知,姬忽是璧國世家姬家的嫡長女,白澤侯姬嬰的姐姐,從小天資過人,文采翩然,號稱四國第一才女。
一篇《國色天香賦》名斐四國,被璧王看中,求娶入宮,是端則宮的主人。
她離經叛道,隱于深宮,不見外人,活得十分瀟灑肆意。
她才華橫溢,愛喝酒,據說歌也唱得極好。
她的事跡廣為流傳,為世人所津津樂道……
這樣一個人,搖身一變,成了如意門的七寶。
頤非想到后來,不知為何,只想笑。
世間最荒謬的事情,似乎總能被他遇上。
虞姑娘是。秋姜也是。
于是他便笑了笑,再抬眼看向品從目時,眼神說不出的漠然:“為何讓我知曉?”
越不可思議的事情意味著越是秘密,而秘密,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曉的。
他記得自己在船上曾問過秋姜她到底是誰,秋姜回答說風樂天為了知道這個秘密,事后獻出了頭顱。那么他呢?此刻的他,又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璧國姬氏,野心勃勃。一百二十年前,姬敞跟著季武一起打下了圖璧江山,但季武無后,姬氏以自家血脈取而代之。不但如此,還暗中創建了如意門,用青樓賭場斂財,靠死士細作壯大。”
頤非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關于姬家,世間有很多傳說。傳說他們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一個是巨大的財富,一個是天下的機密。有了這兩樣東西,姬氏可以永遠興盛。
但去年姬嬰歸國途中被殺,璧王昭尹一病不起,皇權落到了姜沉魚手中。
而在姬嬰死前,他做了一些在外人看來非常奇怪的事情:他陸續罷免了族內弟子的官職,讓他們遷居,不允許他們回京,并把自己的府邸和下屬全部賜給了薛采。
百年姬氏,就此退出朝堂,退出了眾人的視線。
頤非低聲道:“如意門……就是四國譜么?”
“如意門把一百多年來掌握到的機密全部記在四國譜中,只有如意夫人知道四國譜在哪里。為了保證對如意門的絕對控制,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從姬家的嫡女中選出。”
難怪秋姜,哦不,姬忽,說如意夫人是她姑姑。
也就是說,如意夫人也是姬家的女兒。
難怪秋姜,哦不,姬忽,說她從一出生,就注定會是如意夫人。因為姬家這一代的嫡女,只有她一人。
其實再細想一下,把“姬”這個字拆分開,就是一個“如”加一個“門”字。
如意門,是姬氏的衍生物。
“可我還是不明白。據我所知七兒九歲時就進如意門了,那么姬家的那個姬忽,是誰?”
“是她的婢女。”
“那《國色天香賦》呢?”
“別人寫的。”
“誰能替她寫出天下第一的才名?”
“睿。”
頤非頓時無聲。
睿是姬嬰的老師,也是唯方第一名儒,只是那樣一個人,也會替人捉刀?
“姬家既然要送女兒接掌如意門,讓姬忽徹底死去不是更好?為何還要找人扮演她,讓她入宮?”
“為了扶昭尹登基,姬家需要一個女兒,以聯姻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態度。”
確實,昭尹是在娶了薛家的嫡女和姬忽后才最終贏了太子、晉王和弘王,坐上了王位。
頤非皺眉沉吟片刻后,又問道:“是你殺了姬嬰?”
品從目的目光閃爍了幾下,“我若說那是意外,你信嗎?”
頤非盯著眼前這個風神娟秀,雖然不會武功,卻莫名給人極大的震懾感的老人,沉聲道:“那么,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最開始的問題——為何讓我知曉?”
品從目回視著他,眼神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災難發生時,人們都會帶最重要的東西逃,我炸毀螽斯山,故意放紅玉和如意夫人,還有小招走,就是想知道四國譜在哪里。”
頤非確認了心中的猜測——朱小招其實是品從目的人,是他安插在如意夫人身邊的。
“如意夫人沒有帶上四國譜?”
“沒有。她是空著手逃的。此后一年,她們不停地換住處,每個地方我都仔細檢查過,沒有。”
“為什么不直接問她?”
“我認識如意夫人半輩子,她不想說的,從沒有人能問出來。”
“所以你改變主意,打算從從秋姜哦不,姬忽……”頤非說著這兩個字,覺得嘴巴莫名有些發苦,“那里入手?”
“人通常會在兩種情況下吐露最大的秘密。一,極度信任;二,將死之時。我本以為小招能夠繼承如意門,沒想到他做牛做馬一年多,如意夫人仍只字不提。所以,想知道四國譜的下落,目前看來,只有姬忽才行。”
“你讓鄧熊殺我們。”
“如意夫人生性多疑,姬忽不能回來得太順利,必須要讓如意夫人和紅玉確信你們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品從目說到這里,溫文爾雅地笑了笑,“我若真要殺你們,你們現在已經是死人了。”
頤非的手攥得更緊了,但臉上的表情卻更加放松,也跟著笑了一笑:“如此說來,多謝不殺之恩。”
品從目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你是聰明人,而且運氣也很好。我知道薛采、風小雅都在幫你。甚至姬忽,也很看好你。”
“他們不是幫我。他們是在跟我做交易。”
“你還很清醒。這一點很好。清醒的人,往往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品從目說到這里,從坐榻旁捧出一個匣子,打開放在了頤非面前,“這是我的條件。我覺得,我比他們都有誠意。”
頤非看到匣子里的東西,呼吸不由自主一窒。
“薛采一心想讓姜沉魚坐穩江山;風小雅一心想找回江江除掉如意門;姬忽一心想要接掌如意門重振姬家。他們也許都能助你奪回皇位,但你要付出的是疆土,是利益,是尊嚴,是很多很多東西。而我,只要四國譜。為了得到四國譜,如意門的一切,任你取用。”
匣子里,厚厚滿滿,全是地契、房契、商鋪契和奴仆的賣身契。
如意門一百二十年的精華沉淀,盡在此中。
頤非只覺嗓子干啞得厲害:“舉國財富,只為了換四國譜?”
“是。”品從目的眼神透過他落到了很遠的地方,“四國譜是我的執念。我必須在死之前得到它。而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眼前的這個男人,眉眼清透,舉止優雅,整個人顯得無比干凈,年輕時必定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即使他現在老了,也老成了女人們最喜歡的樣子。
頤非忍不住想,自己老了的話,肯定沒法像他這么好看。
然后他笑了起來,神色越發放松,將匣子的蓋子蓋上,推回到品從目面前:“確實很有誠意。但是,我拒絕。”
品從目的表情頓時變了。
他收斂了溫雅,緩緩道:“為什么?”
“程境內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東西,你憑什么拿來跟我交易?”
品從目微微瞇眼。
“而且,正如你說的,你都老得快死了,也許今晚一覺睡下就再也醒不過來。我為何不選擇旭日,而選夕陽?”頤非的笑又賤又壞,充滿刻意的惡意,是一種讓人看了會迅速憤怒的笑。
品從目卻沒有生氣,而是悠悠道:“有點意思啊,小家伙。”
“謝謝,我一向很有意思。”
品從目的手在軟塌上輕敲,車壁上頓時冒出了四個箭頭,分別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指向頤非。
頤非嘆了口氣:“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
“既然你拒絕,我只能把你送給女王,退而求其次地繼續選她。”伴隨著最后一個字的尾音,箭頭發出咔擦的機關扣動聲。
咔擦聲后,萬物仿佛靜止。
箭頭依舊卡在孔里,沒有射出來。
品從目挑了挑眉。
頤非噗嗤一笑:“聽說你雖不會武功,但精通機關、毒術。秋姜哦不姬忽的那串佛珠就是你做的。你如此放心地跟我同坐一車,我猜這輛車里肯定藏了很多東西。”
“所以你動了手腳?”
“我什么也沒做。”頤非無辜地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
品從目打了個響指,馬車頓時停了下來。
但,只是停下來,然后是詭異的安靜。那些暗中跟在車旁隨時待命的死士,并沒有出現。
頤非笑得越發開心:“看來,旭日在時,不選擇夕陽的人不止我一個。”
馬車的車壁突然朝外崩裂倒下,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震響。
車外,是一棟小樓的前院。院子空曠,除了他們,只有車夫。車夫坐在車轅處,身形格外矮小。他將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同樣稚嫩的一張臉。
品從目看到他,表情終于變了:“薛采?!”
車夫正是薛采。
品從目看了頤非一眼:“有點意思……”他突朝箱子踢了一腳,箱蓋彈開,里面的契書像蝴蝶一樣飛了出來。
頤非有一瞬的分神——沒辦法,面對如此多的錢,很少有人能真的不動心。
頤非自覺可以控制的欲望,在這一瞬讓他恍惚了一下。
而就這么一下,一條飛索從遠處甩來,卷住了品從目的腰,將他拉走。
頤非立刻飛撲上前,抓住了品從目的一只腳,正要拖拽,那只腳的鞋子里彈出一把匕首,劃向他的面門。
頤非不得不松手后退。
繩索拉著品從目消失在視線中。等他追過去時,前方就是拱形屋頂的大門,外面狂風肆虐,他一下子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而且風雨中天地一片濃黑,什么也看不見。
頤非啐了一聲,只能轉身回到院內,瞪著依舊坐在車轅上的薛采不滿道:“你為何不出手?”
“本以為你的武功足以應付,但我沒想到,金錢的力量實在太大了。”
頤非的老臉不由得紅了一紅,看著散落一地的契書,還是第一時間選擇了彎腰去撿。
薛采繼續坐在車轅上看他撿,似乎覺得這一幕很有趣。
頤非撿啊撿,覺得不太對勁,拿起契書仔細對著陽光照了照,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薛采突然一笑。
頤非手一松,契書再次如蝴蝶般飄走:“我就知道如意門的人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不管是秋哦不,姬忽,還是品從目!”
契書是假的,上面的印是用朱砂畫上去的。
薛采笑得兩眼彎彎,終于有了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的活潑感。
頤非瞪著他:“你既來了,為何不早出手?為何就自己來?還有你知道嗎?秋姜就是姬忽……”
薛采收了笑,眼神再次變得深邃而復雜:“我知道。”
頤非震驚:“你知道?!!”
“主人……”薛采垂下眼睛,出了一會兒神,才道,“去世前,告訴了我四國譜的真相。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如意夫人是他的姑姑,而秋姜……是他的姐姐。”
頤非氣得鼻子都歪了:“那為何不早說?”
“主人說,姐姐既已前塵俱忘,就不要再打攪她。他們兩個之間,起碼有一人可以擺脫命運,是上天之慈。”
頤非啞然。
白澤侯姬嬰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在頤非看來,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倒霉蛋。
他對父母十分孝順,對帝王十分忠誠,對朋友十分義氣,對情人十分專一,對所有人都很和善……看似完美無瑕。然而,孝是愚孝,忠是愚忠,朋友全都受其牽連,情人更是被他大方地“讓”出去了。
最后,還出師未捷身先死,留下一堆爛攤子。
頤非很不認同姬嬰,而且,因為姜沉魚仰慕姬嬰的緣故,他還有那么點難以啟齒地嫉妒姬嬰。可隨著姬嬰離世,沉魚稱后,一切都已俱往矣。此刻再想起姬嬰,其他情緒都已淡去,只剩下感慨萬千。
不管怎么說,姬嬰是個好人。
所以,這個好人在得知姐姐失憶后,為她做出了一個滿含深情的選擇:哪怕是在云蒙山上做個可憐的棄婦,也比回如意門好。
我無法擺脫,但你可以斷舍。
我已絕望,你要幸福。
我已死,你要活。
姬嬰本想用五年時間來慢慢處理姬家,處理如意門。在他的計劃里,也許還有等姬忽的身體好了后,把她接下山另選歸宿的安排,但這一切都隨著他的猝死而中止。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遺憾。
他沒來得及跟很多很多人告別。
他的一生,就像夜泉下埋在沙泥中的璧玉,想靠水流的力量沖掉上面的淤泥。然而,沒等洗凈,就已脆弱地提前碎裂。
薛采想到自己的這位前主人,心頭一片悲涼。
頤非默立半響,煩躁地踢了一腳地上的箱子,問:“接下去什么安排?”
薛采反問他:“你想如何?”
頤非不知為何,滿腦子想得都是秋姜當初在沙灘上背著他時那對流血的耳朵。那對耳朵在涔涔流血,流得他心慌意亂。
他本來的計劃是跟著秋姜回如意門,處理完如意門的事情后,帶著如意門的力量前往蘆灣,那會兒風小雅和云笛應該已把王夫候選者們全部處理干凈了,就等選夫宴上布下天羅地網,反將頤殊一軍。
然而,秋姜變成了姬忽,變成了如意夫人的親侄女,變成了真正的下一任如意夫人。那么,她之前的所有行為全都有了另外的定義。
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定義。
“我想見見姬忽。”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頤非終于做出了決定,“我想問問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采低聲道:“主人去前,曾拜托我:若姬忽一直失憶,保她一生平安。若她恢復了記憶,就……”
“殺了她?”頤非心頭一跳。
薛采看著他的緊張,便一笑道:“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放過她三次。”
頤非莫名松了口氣,卻又因此萌生出更多的煩躁來。
***
頤非跟著薛采走進小樓。
樓里竟已匯聚了十人,全都身穿繡有白澤圖案的衣服,看見薛采齊齊叩拜:“主人!”
薛采點點頭,對頤非道:“為了趕在颶風前到瀲滟城,我只帶了這十人。”
品從目跑了,他畢竟是地頭蛇,很快就會集結人手反擊,所以行動一定要快!
頤非便帶著這十人匆匆趕往如意夫人所在的小樓。
一路上頤非做了無數個試想,在見到秋姜后第一句該如何開口。可沒等他想好到底怎么辦,就發現自己已經不用想了。
因為——小樓在燃燒。
熊熊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燒梁柱,街上卻一派安靜,沒有任何人出現救火。
大火很快蔓延開來,將旁邊的樓也燒著了。
頤非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此刻的景一樣——外面狂風暴雨,里面火燒火燎。
無數期待、忐忑、疑惑都被這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小樓起火,只證明一件事——秋姜要“消失”了。
就像當年南沿謝家的“謝柳”消失時一模一樣。
謝柳也好,秋姜也罷,最終的最終,只是幻覺一場。
明鏡菩提真亦幻,提筆無意不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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