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狂風刮來,窗戶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劍終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來。
搖搖欲墜的記憶,在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終于什么都想了起來。
她朝前走了幾步,將劍慢慢拾起,明晃晃的劍刃映著她的臉,是她,又不是她。
她的手開始發抖,體內似還殘存著昔日的感受,肺腑破碎四肢虛軟,各種意識拼命碰撞,刺激得她再也壓抑不住,嘶聲尖叫,直入云霄。
叫聲震得船艙內的小物件們跳了起來,頤非和云笛頓時戒備后退。
秋姜噗地噴出了一大口血,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正好倒在頤非腳邊。
云笛驚魂未定道:“她想起了什么?怎么反應這么激烈?”
頤非盯著慘白如紙的秋姜,以及地上那一大灘帶著黑色血塊的淤血,目光閃動,低聲道:“像是揭開了某種封印,放出了什么怪物呢……”
然后,他走過去,將這只虛弱的怪物抱了起來,帶她回房。
秋姜整整昏迷了兩天,第三天早晨才醒過來。
在此期間頤非去看過,見她在夢中戰栗,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眼角滑落,將頭發和枕頭都打濕了。
“秋姜?”他試探地叫了一聲。秋姜并無異動,對這個稱呼沒有反應。
他又叫:“七兒?”還是沒有。
于是他便把風小雅、薛采、如意夫人、頤殊、風樂天等能想到的名字都叫了一遍,秋姜只是哭。
最終,頤非放棄了,搖頭嘆了口氣:“不愧是瑪瑙,這樣了都不會泄底……但若不是為了風樂天和風小雅,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知道秋姜在崩潰。
——因為他也經歷過。
云笛在一旁有些擔憂地問道:“要請大夫么?”
“大海茫茫,能請得到?”
云笛頭疼:“只能返航。”
頤非又盯著秋姜看了一會兒,淡淡道:“不用了。她會醒的。等她醒了就好了。”
有的人的崩潰天崩地裂,有的人不動聲色,還有的人,如秋姜和他般只敢在夢中哭泣。
如此第三天,他再來時,秋姜果然好了。
她梳好了頭、洗干凈了臉,正跪坐在幾旁吃飯。
頤非遠遠地看著她,覺得她整個人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在白澤府初見時,她是個循規蹈矩的婢女,沉默寡,謹小慎微,像一杯寡味無色的水;后來,風小雅的十一夫人的身份暴露后,她搖身一變,變得自信果決,高深莫測,像水凍結成了冰,藏了許多無法參透的秘密,偶爾能看到裂紋,顯露出情緒;可此刻又是一變,冰重新融化成冰水,再也看不出任何雜質,卻隱透著拒人千里的寒意。
頤非朝她走過去:“醒啦?挺警覺啊,知道自己再睡下去,就會被丟下船喂魚了。”
秋姜淡淡道:“你不會。”
“哦?”
“我恢復了記憶,對你們而,更有用。”秋姜說著繼續吃飯。
她吃得很多,頤非知道,現在的她急于恢復體力。
“你真的什么都想起來了?”
秋姜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么,你真是頤殊的人?”不知為何,頤非忽然有點緊張,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有點快。
秋姜把所有食物全都吃完后,才放下筷子,回視著他,正色道:“應該說,頤殊,是我們的人。”
頤非聽出了區別,他的表情也一下子嚴肅了起來:“頤殊跟你們有合作?”
“如意門并不希望發生戰爭,可令尊一意孤行,非要攻打宜國,我們只能對他下毒,讓他中風。”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他以為父親中風是大哥和頤殊聯手下的毒,沒想到竟出自如意門。
“我們想要一個更聽話的傀儡,便選了頤殊。如果不是我失憶了被困云蒙山,三王會程時,我應在場。”
頤非的目光閃了閃,忽然笑了:“也就是說,兩年前我們就該認識了。”
秋姜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曖昧:“是。你本應死在那晚的。”
頤非頓時閉上了嘴巴。
“我不知道為什么如意門會幫你逃走……”秋姜沉吟道,“在我失憶的四年里,門內肯定發生了不小的變故。”
這四年里,頤殊雖然按計劃當了程的女王,卻也脫離了原先的步驟,恐怕,如意門對她的控制已大不如前。
而燕國的鈺菁公主死了,說明如意夫人的奏春計劃徹底失敗。燕王有了戒備和警覺,甚至很可能反撲。
至于圖璧……秋姜的心臟驟然一痛,她不得不垂下眼睛,以掩蓋這一瞬的失態。
姬嬰竟然死了。姬嬰死了,昭尹也病倒了,如今朝堂為姜沉魚和薛采把持,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安排……全部灰飛煙滅。
四年。
四年里,發生了這么多事。而她,全部錯過。
我在殺風樂天前就已布好了退路,為何沒有按照計劃執行?
如意三寶死于玉京,如意夫人怎么可能善罷甘休,不派人追查?
就算我被風小雅所傷,失去記憶,為何不來喚醒我?
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導致我在云蒙山耽擱了整整三年?
又是誰故意誤導我,說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璧國白澤府,將我引到那里又耽擱了一年?
是風小雅么?還是他跟薛采共同的局?引誘失憶的我跟著頤非一起回程國,也是他們的一步棋么?
還是,眼前的頤非,也是布局之人?
秋姜用一種冷靜卻又詭異的眼神盯著頤非,盯得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他連忙整個人后飛了一尺:“你再這樣色瞇瞇地看著我,咱們可就沒法繼續往下談了。”
“我要回如意門。”秋姜沉聲道,“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小七啊,三哥本就是要帶你回去的啊。”
“不能這樣回去。”
頤非揚眉。
“我不知道你跟薛采他們達成了什么交易,原來的我,想要尋找記憶,所以跟著你們走。現在……”
頤非悠悠道:“現在,你已經不需要尋找記憶了,自然也就不用跟我們同行了。”
“你想殺我嗎?”秋姜的眼神一下子尖銳了起來,像一把劍,明晃晃地刺過來。
頤非沒有退縮,頂住了那逼人的鋒芒。
兩人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頤非輕輕開口道:“不是友,既是敵。”
“但你真的知道誰是友,誰是敵嗎?”
頤非沉默。室內再次陷入沉寂。
如此又過了好一會兒,換秋姜開口道:“薛采是璧國人。風小雅是燕國人。而我和你,都是程國人。”
頤非的眉頭跳了跳,這句話,似是戳到了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如意門再為非作歹,頤殊再荒淫無道,都是程國自己的事,豈容外人插手?燕和璧趁火打劫,你身為程國的前三皇子,皇族血脈,難道要幫外人瓜分自己的國土,魚肉自己的子民?”
頤非緊抿著嘴唇,一不發。
“如意門之前可以選頤殊,現在就可以選你。只要我回到如意門,查明一切,拿回權杖,成為新一任如意夫人。程國的事情……”秋姜說著,上前幾步,握住他的手,“由我們程國人自己解決。”
頤非的眼神起了一系列變化,似海面上突然倒映出了一輪彎月,泛起光的漣漪,緊跟著,那漣漪變成了笑。
“真是……讓人沒法拒絕的理由啊。”
“你同意?”
“為什么不?正如你所說,如意門跟程國才是命運同體。”頤非反握起秋姜的手,放到唇邊慢悠悠地吻了一下,似刻意調戲,又似情不自禁,“咱倆……也是。”
秋姜皺眉。
頤非便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得親昵又惡心。
這時外面傳來云閃閃的叫聲,秋姜趁機抽回手,兩人分別坐好,云閃閃拿著一封請柬沖了進來:“天啊!你們猜我收到了什么!!!”
紅色的請柬,左上角繪著一個“玖”的花體字。
頤非眼睛一亮:“胡九仙?”
秋姜立刻反應過來:“快活宴?”
云閃閃奇道:“你也知道?”
“每年七月初一至七月十五,四國首富胡九仙都會在宜國的海域里舉辦快活宴,邀請二十四位貴客參加。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你只說錯了一點!以往的快活宴,確實是宜國舉辦的,但今年,挪到程國來啦!看——”云閃閃說著上前推開窗戶,只見遠處有一艘黑色大船,桅桿上懸掛著跟請柬上一樣的“玖”字旗。
云閃閃的船已是十分豪華,但在那艘船面前,就像螞蟻站在了大象面前一般。
頤非嘖嘖道:“這大概是當今世上最大的一艘船了。”
“玖仙號,船長三十二丈,寬十六丈,分四層,甲板上三層,甲板下一層,可容八百人,載重四萬石。”秋姜精準地背出了腦海中的數據。
云閃閃跟頤非都直勾勾地看著她。
半響后,頤非勾了勾唇:“不愧是千知鳥啊。”
秋姜沒有理會他的調侃,盯著百丈遠外的“玖仙號”,皺起了眉頭:“看來胡九仙是要去程國選夫,順帶路上把今年的快活宴給辦了。”
“他要被選中的話,這一次就是最后的狂歡了。”
“快活宴有多快活?”云閃閃眼中充滿好奇,“為什么大家都趨之若鶩?”
“美酒美人賭局,還有奇珍異寶,有緣者得。”
“奇珍異寶?什么樣的?”
頤非看向秋姜,秋姜想了想,答道:“五年前的三樣是長生劍、珍瓏棋譜和夜光靈芝。”
“這幾年的呢?”
秋姜抿唇:“這幾年的我不知道。”
頤非一挑眉毛,似要嗤笑,被她冷眼一掃,不笑了,改為拍手道:“想知道今年的是什么,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云閃閃看著請柬,嘿嘿一笑:“沒想到小爺我也能收到請柬,看來是看在同為王夫候選人的份上。”
“那你可知其他二十三位客人是誰?”
“我去打聽打聽!”云閃閃說著又興奮地跑出去了。
頤非盯著秋姜道:“我本打算搭乘云家的船直接去蘆灣……”
“現在改變主意了?”
頤非注視著遠處的玖仙號,緩緩道:“胡九仙的客人里必定還有其他幾位王夫候選者,正是一網打盡的好機會。要知道,在海上做點什么,可比在陸地上容易的多。”
“最后還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胡九仙頭上。”
頤非回眸朝她一笑:“跟心有靈犀的人說話就是舒服。”
秋姜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行。”她也想知道,胡智仁那條線現在是什么情況。
***
秋姜手持一把鋒利的匕首,朝頤非劃了過去。
頤非沒有躲。于是那一刀就落到了他的眉骨上,一截眉毛應刀而落。
秋姜刀快如電,無比精準地游走在頤非臉上,頤非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沙沙沙沙的細微摩擦音。
最后,當秋姜停下刀,把一塊熱毛巾覆在頤非臉上,再掀開時,頤非的樣子又變得不一樣了。
如果說,他之前只是有六分像丁三三的話,此刻,則變成了九成像。
秋姜把鏡子遞給頤非,頤非一邊照著鏡子一邊嘖嘖有聲:“這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么?”
“只是易妝術而已。”秋姜把刀收起來,一邊洗手一邊淡淡道,“丁三三性格孤僻,對下屬又十分嚴苛,外頭的人不了解他,你很容易蒙混過關,可是,一旦回到圣境,那里都是跟他一起長大的同伴,你那三腳貓的水平很容易穿幫。”
“我現在有了你呀。”頤非滿不在乎。
“所以你從今天開始就要習慣這種裝扮,習慣自己臉上十二個時辰都擦著藥,習慣低頭,習慣跛腳,習慣時不時的咳嗽,以及……”秋姜不懷好意地勾了勾唇,“習慣吃辣。”
頤非整個人明顯一抖。
他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我可不可以找個說辭來逃避這一點,比如我受傷了暫時不能吃辣什么的?”
“不可以。”
“為什么?”
“你知不知道丁三三為什么總是咳嗽?”
“肺病?”
秋姜搖了搖頭:“喉炎。”
“那他還吃辣?!!”
“他說,只有不停吃辣才能證明他還活著。”秋姜說這話時,眼神里有很深邃的東西,“如意門的每個人都會用不同的方式來發泄。有的是找一群妓女狂歡,有的是拼命洗澡;有的是故意去抓一只小老虎,養大點再放生回山林;有的……就是吃辣。不停地吃,不停地咳,不停地痛苦。”
頤非盯著她:“那么你呢?你怎么發泄?”
秋姜沉默。
頤非的目光在閃爍:“我不相信你是例外。”
“有些事情想知道的話,要自己去找。”秋姜淡淡道,“有些人習慣表現,有些人習慣隱藏。”
“你是后者。”
“起碼我不會當別人的面吃糖人。”
這下輪到頤非臉色微變。他聽懂了秋姜的意思。
沒錯,其實每個人都有怪癖,他的怪癖就是糖人,源于不可說的童年。那么秋姜呢,秋姜的怪癖,或者說,她的陰影是什么?
一時間,心中的好奇溢得滿滿。
但他也清楚,秋姜不會說的。
他和她的關系,遠沒到可以完全分享彼此秘密的地步。所以她若不說,他就只能自己去找。
秋姜見他不再追問,便將水盆端出去潑了。在此過程中頤非一直注視著她。這個女人如果光看背景泯然于眾,穿衣打扮都很沒特點,轉過身來看著正臉也不過覺得“還算清秀”,但為什么第一次到薛采府中看見她時,他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然后就莫名地留意到了她。而了解得越多,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更濃。
就好像此刻他明明注視著她,她也沒有走的很遠,只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卻讓人感覺跟她的距離十分遙遠,她像是記憶中的一幕畫,眼睛一眨,就會消失不見。
難道,這是一個細作所必要的特質?
還是,這是秋姜特有的,所以,如意夫人才格外鐘愛她?
就在這時,云閃閃又雀躍地回來了:“打聽到啦!給,客人名單!”
頤非頓時收斂心神,接過名單看了起來。
秋姜潑完水回來時,就見頤非沖她古怪一笑:“看來你也得易一下妝了。”
“什么?”
頤非將名單輕彈,飛到秋姜手上,秋姜第一個看見的名字,就是——風小雅。
***
海面上下起了小雨。
海水湛藍,而小雨瑩白。
雨珠宛如一個多情的少女,奮不顧身地撲入心儀之人的懷抱,然后就被無情地吞噬了。
風小雅坐在甲板上,望著下雨的海面,眼瞳深深,像是什么都沒想,又像是想了很多很多。
焦不棄走出船艙,將一件黑色的風氅披到他身上,低聲道:“外頭冷,進艙吧公子。”
風小雅道:“今天幾號?”
“七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