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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禍國·歸程 > 第十章 爾虞

      第十章 爾虞

      秋姜瞇起眼睛,看著前方的山莊——

      圍墻極高,原木大門沒有上漆,匾額上寫著“陶鶴山莊”四個大字,筆鋒飛舞風流,正是出自當朝宰相風樂天之手。

      薄薄積雪未化,被山風一吹,更覺面如刀刮。

      秋姜忍不住搓手,暗道一句好冷,不愧是棄婦的“冷”宮。

      風小雅的姬妾們全都娶來沒幾天就被送上云蒙山,那么,云蒙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那些姬妾現在還住在里面嗎?還是改頭換面另求新生去了?

      不管如何,她一時半會逃不出玉京,如果要藏匿在某處的話,陶鶴山莊是個很好的選擇。

      畢竟,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此,她尋到了云蒙山,沒想到山峰入口,竟在皇家獵場萬毓林內,有天子侍衛把守,常人難進。

      秋姜費了好些力氣才引開那些人,趁機上山。到山莊前轉悠了一會兒,見無人看守,便越墻而入。

      墻內院子很大,只種一種樹——松樹,除此外,一片荒蕪,景致蕭索,與草木居紅樓瀑布的精致園林相去甚遠。

      秋姜耐心地等了許久,終于見個老頭提著籃子遠遠經過。

      老頭矮矮胖胖,時不時地咳嗽,如此冷的天氣里還一邊走一邊掏出帕子擦汗,步履沉重,看樣子不會武功。秋姜便跟了上去。

      只見他來到東北角的小屋前,推開房門,里面是個廚房。

      胖老頭打開籃子,從里面取出一把茴香,幾個雞蛋,一袋黍米,開始生火做飯。

      秋姜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異常,便又離開了。

      山莊很大,分了八處院落。秋姜一個個查探過去,屋子都是空的,那些姬妾果然不在此地。

      最后她又繞回廚房,鍋里已散發出濃郁的雞蛋炒茴香的香味。

      胖老頭拿了張矮幾出來,擺在門口檐下,又拿了兩個墊子出來。

      秋姜看到這里,心生警覺,剛想退,胖老頭開口道:“遠來是客,用頓飯再走吧。”

      秋姜不動,屏住呼吸。

      胖老頭將雞蛋炒茴香盛到盤中,又勺了兩碗飯,拿了兩副筷子,在幾上擺好,然后坐下來,用汗巾繼續擦頭。

      秋姜看到這里,目光微閃,從藏身的陰影處走了出去。

      胖老頭朝她一笑。他有一張非常和善的圓臉,笑起來形如彌勒。秋姜因此猜出了他的身份。

      她在此人對面坐下。

      胖老頭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徑自吃了起來。

      秋姜見他吃得極香,覺得既來之則安之,便也下筷了。

      菜一入口,舌尖生艷。

      秋姜很震驚。沒想到這么簡單的一道菜,竟能被做得如此好吃!

      “想知道竅門嗎?”胖老頭含笑問她。

      “愿聞其詳。”

      “加酒。”胖老頭從身后摸出一壺酒,搖了搖,“兩滴,即可滿盤生香。”

      秋姜盯著那壺酒。

      胖老頭便又笑了:“來點?”

      “我去取杯。”秋姜沖進廚房翻出兩個酒杯。在喝酒一事上,她素來積極。

      胖老頭給她滿上。兩人舉杯對飲。

      酒一入喉,眼睛更亮,秋姜贊道:“這才是酒啊!要的就是這股子火燒火燎的勁。”

      “沒錯!干!”胖老頭一口飲盡,然后又咳嗽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解釋道,“我這嗓子老毛病,一喝酒就咳。”

      秋姜剛要說話,他又道:“你若勸我戒酒,我便不請你喝酒了。”

      秋姜笑了起來:“勸人戒酒好比勸人休妻,我才不做這么煞風景之事。”

      胖老頭聽得十分高興,當即再次舉杯:“說得好!敬你!”

      秋姜仰脖一口干了,再吃一筷子菜,只覺人生愜意,莫過于此。

      “兒媳啊,聽說我兒一直在找你啊。”胖老頭一邊咳嗽一邊貌似不經意地說道。

      秋姜眸光微閃,笑了起來:“是啊,公爹。”

      這位長得一張笑面,形如彌勒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大燕第一名臣——風樂天——風小雅的爹。

      “想回去么?”

      “不怎么想。”

      風樂天給她滿上:“可以多嘴問句為什么么?”

      “他不與我同房。”

      風樂天頓時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是被酒嗆著了。

      秋姜笑吟吟地看著他。

      風樂天好不容易把氣順過去,嘆了口氣:“確實是我兒的錯。他那身子……哎。”

      “他得的是什么病?”

      “中毒。”

      秋姜一怔——她其實是隨口一問,本不指望風樂天會告訴她。畢竟關于風小雅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及為什么病成那樣了還能練出一身武功,如意門探查多年都沒能搞明白。

      沒想到風樂天竟一口回答了,更沒想到,竟是中毒!

      “不說是什么融骨之癥么?”

      “也算吧。他娘懷著他時,被人下毒,他娘拼死把他生下自己走了。他出生時毒素已入骨髓,逼不出來。而且隨著年紀增長,骨頭越來越軟,最后會全身癱瘓。”

      秋姜盯著他:“那……又是如何治好的呢?”

      風樂天給自己滿上,呷著酒緩緩道:“我找了六位高手,往他體內同時注入六股內力,控制了正經十二脈,助其行走……”

      秋姜驚呆了。

      風樂天眨了眨眼:“瘋狂吧?”

      “聞所未聞!”

      “是啊,當初大伙兒都覺得我異想天開,不可能實現,小雅自己也覺得不可能。只有一個人相信我能做到。”

      “誰?”

      “一個小孩。姓江,名江。叫江江。”

      秋姜的眉頭蹙了一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江江?為何覺得似曾聽聞?

      “是小雅兒時的未婚妻。”

      “兒時?”誰都知道風小雅后來娶的妻子是龔小慧,不是江江。

      “對。她失蹤了。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幸川,走丟了。”風樂天看著她,目光卻像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這一瞬,他的眼中也露出了風小雅那種哀傷的、憐惜的、難掩絕望的神情。

      秋姜看到這個眼神,心跳突然驟快,一個荒誕至極的想法跳入腦中,因為太過荒誕,整個人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不、不、不!

      不可能!!!

      ***

      十二月十二日,在燕國的玉京是個特別的日子。

      城郊的幸川結了冰,百姓們在河邊聚集,雕冰,趕集,放孔明燈,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萬事皆安。

      這個習俗是從十年前開始的。

      十年前,宰相風樂天的獨生愛子風小雅身患絕癥,生命垂危,消息傳出后,百姓紛紛來到此地為風小雅祈福。

      那一夜,幸川河上足足匯聚了千人之多。

      第二天,風小雅的病竟奇跡地好轉了。

      因這機緣,人們覺得是祈禱起了作用,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大家都在十二月十二日去幸川放孔明燈。

      期間真有部分人心愿達成的,為傳奇更增光彩。

      可對風小雅來說,十二月十二日,卻是一個噩夢。

      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江江,也跟家人去了幸川,被人群沖散,不知所蹤。

      風樂天早有退隱之心,因此為兒子擇的親家也很普通,祖父是致仕歸隱的太醫,父親在京城開了家藥堂,有個女兒叫江江,比風小雅小一歲。

      江江很是聰慧,七歲起就幫家里的鋪子抓藥。因為風小雅天生頑疾,常年用藥,藥堂忙不過來時,便讓女兒送藥。

      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

      風樂天十分喜愛這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一次玩笑道:“若我兒病愈,娶你為妻可好?”

      江江回答好呀。

      江父聽說后,連忙上門求罪,聲稱齊大非偶不敢高攀。江江生氣地追過來,道:“為人若不守信,與畜生何異?我既已答應,就非風公子不嫁了!”

      風樂天本是玩笑,但被江氏父女這么一鬧,反變成了真的。風樂天對江父道:“若我兒病愈,便娶江江為妻。若我兒福薄先走一步,我認江江為女,待她及笄之日,親備嫁妝送她出閣。”

      江江聞回頭,朝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風小雅燦爛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牙齒,顯得很是滑稽。

      可那個畫面,卻久久烙在了風小雅的腦海中。

      十年了,他其實已不太記得江江的模樣了,只記得那個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容。

      江江失蹤后,風樂天下令嚴查,最終抓到一個人販子,稱見過這么個孩子,被押上青花船去了程國。

      風樂天派了許多人秘密去程國尋找江江,擔心一旦身份曝光,被人利用拿捏,又或是逼得太緊,對方索性將她滅口。

      就這樣,一年年過去了。

      根據種種蛛絲馬跡,最后斷定——江江沒有死。不但沒死,還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愛的弟子,當上了如意七寶中的老七。

      在如意門潛伏多年的探子回稟時顯得有些猶豫,遲疑再三才道:“她可能跟你們找的那個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十年,足夠一個孩子變得面目全非。

      更何況,如意門是地獄般的存在。能在那樣的環境里出類拔萃的人,只可能是一種人——壞人中的壞人。

      風小雅看著前方堆積如山的檔案,里面寫著七兒這些年做過的事情,雖只查到了一部分,卻已足夠觸目驚心。

      他沉默了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道:“即使如此,我也要尋她回來。”

      伊人入魔,本是他過。

      既是他過,當由他斷。

      ***

      秋姜一口酒煞在喉嚨,像被刀子割一樣地疼。

      過了好半天,她才勉強將酒咽下,用沙啞的聲音道:“你們覺得我就是江江?”

      “不是覺得。而是……你就是。”

      秋姜皺眉,“證據?”

      風樂天笑了笑:“唔……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什么?”秋姜剛問完,就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臉上像有蟲子爬,癢癢的。她忍不住伸手輕撓了一下,然后發現手上也長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這是什么?!

      “江江失蹤時不過九歲,面貌與你有些像。但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幸好,有一樣東西是偽裝不來的,那就是——江江不能吃茴香。對她來說,茴香是風發之物,食之風邪。”

      秋姜看著手上的紅點,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風樂天注視著她,眼神又和藹,又悲涼:“我們……找了你十年。”

      秋姜低頭沉默不語。

      “我知道你一時間很難接受,沒關系,你可以在此地慢慢想。”風樂天起身,走了幾步,回頭朝她一笑,“對了,廚房下有地窖,里面藏了二十壇這種酒,想喝自取。”

      說完他就真的離開了。

      秋姜獨自一人坐了許久,她似乎什么也沒想,又似乎想了許多許多。

      等她終于站起來時,夕陽已沉,暗幕一點點地熏染了天空。

      她來到主院的主屋,找到火石將蠟燭點亮。這里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正如風樂天所,確實可以住在這里慢慢想。

      但是,主屋的書案上放著一堆冊子,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寫著“玉京復春堂江氏”七個字,擺明了誘她去看。

      秋姜在案旁坐下,就著蠟燭拿起手冊打開,里面記錄的正是江江的生平。

      江江,祖父江玎,跟璧國太醫院提點江淮系出同宗,世代學醫,但他天賦有限醫術平平,在燕國并無建樹,年紀到了就退了,跟獨子江運在玉京開了一家復春堂的藥鋪。江運有個女兒,其妻早逝,江運又忙,對她疏于管教。

      手冊里記錄了一些藥鋪伙計對江江的評語,大多是一個“野”字。

      “小姐膽子很大,不讓做的事情非做不可,不讓碰的藥非去碰,有一次好奇誤食了八仙花,腹疼如絞,滿地打滾!病好后仍不改性,還是各種嘗試,并理直氣壯道:‘神農嘗百草,眾口交贊,為何我嘗百草,卻受責罰?’”

      “小姐很是聰慧。有一年我老家梨子大賣,鄉農們紛紛購買梨種,她勸我父不要跟風,應改種柳樹。果然第二年梨子豐收,而我父賣柳枝供鄉農編筐盛梨,收入頗豐。掌柜知道后問小姐為何勸人種柳,她道:‘父親以往采買藥材,但凡某藥豐產,其價必降。物以稀為貴。大家都種梨子,來年梨子泛濫,籮筐必不夠用。’掌柜覺得她有經商之才,十分贊賞,更加放任。小姐自此更加膽大妄為……”

      “小姐對來鋪里賒藥的人各種冷嘲熱諷,天寒地凍,商戶們商量布衣施粥,她總不肯。眾人都笑她摳。但我父病重時,她偷了一株山參送到我家。我父靠山參吊命最終挺過那劫。掌柜發現少了山參,大怒徹查,別的伙計揭發說是我偷的,小姐見瞞不住了便跳出來承認說是她拿的。掌柜當著眾人的面抽了她十藤鞭……小姐的恩情沒齒難忘,我可憐的小姐……”

      “小姐去丞相府送藥,回來說要嫁給風公子,我們都以為她在說笑話,沒想到后來丞相大人竟然真的上門提親了!掌柜十分不開心,因為風家的那個公子病懨懨的,隨時都會咽氣的樣子。問小姐為何要嫁他,小姐說風公子的病好特別好有趣,她想陪在身旁記錄下來,如果能治好,她就是獨樹一幟的神醫了!對了小姐一直想當大夫,理由是‘看病人拼命求自己,很受用’……”

      厚厚書冊,從不同的人口中拼湊出那個名叫江江的小姑娘。

      膽大的行動派,頭腦聰明,性格看似跳脫,實則堅毅,還有點小壞。

      捫心自問,倒真是跟自己挺像。

      秋姜翻看著江江的生平,也看到了這十年風氏父子是如何找她的,用一句“傾舉家之財、耗半生之力”也不為過。若非后來娶了個能干的會賺錢的龔小慧,光靠宰相大人的俸祿,早入不敷出了。

      線索很是零碎,拼拼湊湊,無不將矛頭指向七兒。七兒就是江江的可能性很大。

      最最重要的是……

      秋姜抬起手臂,紅色的斑點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這么一會兒工夫,便又褪了個干干凈凈。

      遇茴香會風邪——江江一個不為人知的特點。

      而她,也如此。

      秋姜深吸口氣,將書冊合上,起身舉著蠟燭走向廂房。她方才搜索時來去匆忙,沒有細看,如今走進寢室,才發現主屋的布置跟別院不同。

      一張白虎皮軟綿綿地趴在矮幾旁,幾上放著寫了一半的大字,筆跡稚嫩,但十分工整。周圍是與墻等高的藥柜,每個抽屜上都寫著藥材的名字,但里面是空的。靠北的角落里擺了張錦榻,小巧精致,枕頭被褥上繡著針腳馬虎的小花。

      秋姜忽然了然——這是江江兒時的房間。

      為了喚醒她的記憶,還真是用心良苦。

      秋姜嘆了口氣,索性吹熄蠟燭,在榻上睡下。

      藥柜雖是空的,但殘留著各種藥材的味道,秋姜聞著淡淡的藥香,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最后她索性起身,去了廚房的酒窖,里面果然有二十壇酒。

      秋姜拎了兩壇回到主屋,跳上屋頂,就著月光開喝。

      酒性極烈,入喉如燒。她心口也似燒著一團火,又憋又痛又禁錮著發不出來。

      秋姜喃喃:“真是癡兒啊……”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先睡一覺,明早起來再想。這么多年,遇到事情時,如果不那么急,她都讓自己先睡一覺,醒來再思考解決之法。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怪夜色太深,人心亦沉淪。

      又怪凡世多難,命不由人。

      秋姜正要飛下屋時,忽見遠遠的山莊大門處有了一點微光。

      她心頭一驚,立刻伏在了屋頂沒有動。夜色中,黑衣的她與屋脊渾然一體,仿若隱形。

      那點微光朝主屋走來,借著月色仔細辨認,是風小雅!

      孟不離和焦不棄不在,走在風小雅身邊的人,是風樂天。

      秋姜暗嘆口氣,越愁什么越來什么,看樣子是沒法等到明天再想解決之法了。

      她以為風小雅是來找她攤牌的,誰知,他走到主屋院外時,卻停步了。

      月光淡淡地照在他臉上,為他原本就蒼白的容色又覆上了一層哀愁。

      秋姜以往看他,覺得他太過陰郁,現在知道了原由,想到這樣一具行走的肉身中,竟有六道內力互相對沖抗衡,就覺得著實可憐又可敬。

      秋姜伏在屋脊上看他。

      他則一直盯著主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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