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被表白的對象,卻是失憶了的秋姜。
她只覺得異常尷尬,還有點憐憫,又有點自厭——她之前到底是個什么人,跟風小雅糾纏不清不算,還跟這位程國的名將有一腿?
云笛突然一拍窗板,像是終于做了什么決定似的,轉過身來。與此同時,腰間的寶劍也呲地一聲脫鞘而出,明晃晃地指向了秋姜的眉心。
“我對你說過,也對自己說過——不要再回來。只要你再踏上程國半步,我就殺了你!”明晃晃的劍刃,也格外清晰地倒映在了云笛眼中,令原本就嚴肅的他看起來越發凌厲,冷靜而冷酷。
劍尖,距離秋姜的眉心,只有一分。
而這一分,秋姜知道,自己逃不過去。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空有架子的花瓶,他的每一分功勛都是由廝殺而來,他殺的人比許多人一輩子見過的人都還要多。他的交手經驗之豐富,遠在她之上。
作為細作,她擅長的是暗殺,是謀略,而不是明刀明槍的決戰。
因此,秋姜索性將眼睛閉上。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就不信,一個看她冷就立刻去關窗的人,還能真的動手殺她。
果然,劍尖抵住了她的眉心,卻沒再往里刺入,而是停住了。
劍刃冰涼,讓她的肌膚起了一陣寒栗。
但她很快冷靜,因為刃上的輕微顫動,沒有停。
秋姜知道——云笛的心,是真的亂了。
因為心亂,所以手抖,因為手抖,所以劍顫。
這一劍,他不會刺進來了。
她安全了。
秋姜緩緩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云笛那依舊一絲不茍凝重到陰沉的臉龐。
他盯著她,目光里并沒有迷戀、不忍和痛苦,有的,只是深深絕望。最后,他終于將劍轉手一擲,劍噗的刺進窗板,釘在了上面。
“你……為什么要回來!留在你的燕國不就好了么?留在風小雅身邊不就好了嗎?你殺了那么多如意門的弟子,你以為夫人會放過你?你知不知道就算我不殺你,還有無數人等著手刃你報仇?你只要一踏上程國的疆土,就必死無疑!”云笛說著轉過身,又去面壁了。
秋姜無以對。
“你跟風小雅……到底發生了什么?”
秋姜沉默。
云笛終于忍不住回頭,盯著她:“到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
“實話……”秋姜忽然笑了,笑得云淡風輕,“什么是實話,什么又是虛話?我說的,你就信么?”
云笛斬釘截鐵道:“只要你說,我就信!”
“那么……”秋姜慢吞吞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是為了你回來的。你信么?”
云笛整個人重重一震。
秋姜直視著他,索性靠近:“因為思念你,所以我還是回來了。我拋棄了一切,只想回來找你,哪怕你要殺我,哪怕你要我死,我也要回來。”
她每靠近一步,云笛就后退一步,這一回,輪到她對他步步緊逼。
秋姜繼續道:“我一直在想——你為什么要背叛頤殊,為什么跟頤非暗通款曲,為什么要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時候出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對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云笛開口想說話,卻被秋姜打斷。
“直到你剛才對我出劍,我才想清楚——原來,你是為了我來的。”說完最后一個字時,秋姜已經逼到了云笛面前,近在幾乎都能碰觸到他鼻尖的地方,然后,慢慢貼上去,靠在他懷中。
這個男人的身體立刻就僵硬了。
秋姜伸出手,在他胸口畫圈,剛畫一半,手就被云笛抓住。
云笛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在強忍著什么,抓她的手也在輕輕的抖,最后還是忍不住,將她一把推開。
秋姜跌倒在地。
明明是十分尷尬的場景,秋姜卻笑了,捂著臉笑了起來。
“云大將軍,你的演技真差呀!”
云笛怔住。
秋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是誰教你的那句,什么你不來我雖然思念但心卻是平靜的,而你一來,我的心就亂了……真是難為你了。能把那么情意綿綿的話說得跟背書一樣,估計也挺難的吧。”
云笛緊皺眉頭,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不,你懂的。不止你懂,外面的那個人也懂的。請他進來吧。別再演了。這種肉麻苦情的戲碼不適合你,更不適合我。”秋姜說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走過去打開門。
外面,云閃閃正在用長槍戳頤非,頤非的衣服已被戳的千瘡百孔全是洞了,他拼命閃躲,底下的人看得哈哈大笑。
秋姜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轉向云笛:“你還不叫停?你的盟友就要被你弟弟玩死了。”
云笛瞇了瞇眼睛,終于開口道:“住手!把丁三三放下來!”
云閃閃一聽,不滿道:“不要啦,人家還沒玩夠!”
云笛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低下頭,乖乖去解繩索了。繩索一解開,被吊著的頤非就降了下來,只見他空中一個翻身,自行解脫了身上的鉤子,穩穩停在了甲板上。
云閃閃握著空蕩蕩的繩頭,呆了一呆:“你、你你居然不是真吊?”
頤非扭了扭脖子,再揉了揉自己的手臂:“誰說不是真吊?吊的我手腳都麻了。”一邊說著,一邊大步走進了船艙。
云閃閃一頭霧水,睜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秋姜,最后看向云笛:“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沒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云笛等頤非一進門,就砰地關上了房門。
依稀聽到云閃閃在外抱怨,但那抱怨聲很快就沒了,估計是被誰勸住了。而船艙內,只有頤非秋姜和云笛三個人。
云笛依舊嚴肅。
秋姜表情冷然。
只有頤非,笑瞇瞇的,被虐待半天還一副心情好好的樣子,嘖嘖道:“我就說你不行。果然,連一盞茶的時間都沒撐到,就被識破了。”
云笛冷哼了一聲。
秋姜道:“你知道他不行,還讓他來試?”
“他不自己試一下,怎么會死心呢?”頤非往榻上上一倒,看著自己滿身傷口,無奈地嘆了口氣,“其實你比我好多了。你只是被談情說愛了一番,而我卻是當了人肉槍耙啊。”
秋姜清涼如水的目光轉向了云笛:“你們真是親家?”
“嗯,未來的大舅子呢。”頤非替他回答。
秋姜沉下臉:“我沒問你。”
頤非吐了吐舌頭,從懷中取出個藥瓶子來,“算了,我療傷先,你們繼續。”
然后他就開始老老實實地給自己上藥。
秋姜再問云笛:“你為什么要試探我?”
云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于抬頭,做出了反應:“我不能讓你這么危險的人物回程國。尤其是,跟著他一起回來。”
“所以你要確定我是真的失憶,而不是偽裝成失憶的樣子故意跟著他,其實另有所圖?”秋姜無法理解,“我不明白。如果我沒有失憶,就知道你是假的,你根本就騙不了我……”
“他是真的。”頤非突又插話。
秋姜一怔:“什么?”
“他……”頤非點點云笛,“真的認識你。而且——”
“也真的說過,只要你再踏上程國一步,就殺了你。”云笛說這話時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嚴肅和認真。
但這一次,秋姜的心,卻真真切切地亂了。
她不由得后退了幾步,也坐到了榻上,腦海里思緒翻滾,一時間,完全無法反應。
頤非認真地給自己上著藥,而云笛不再說話,花廳里很安靜。
安靜得仿佛能夠把一切喚醒,又仿佛能把一切都埋葬。
秋姜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胳膊,艱難出聲:“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在演戲,是因為三點。第一,那些鉤住頤非的繩索,雖然看起來很粗很結實,但以我對他的了解,是不難掙脫的,可他卻乖乖讓你們吊起來,這肯定有問題;第二,你演得實在太差,你根本連我的碰觸都難以忍受,怎么可能如你所說的喜歡我;第三……你在套我的話,別人縱然察覺不出,但作為一個久經訓練的人,這些問話的技巧怎么可能察覺不到?其實你真正想問我的是——為什么離開風小雅,對嗎?”
云笛的目光閃動了兩下。
秋姜苦笑:“何必呢……一個兩個,都拿過去來試探我,為難我。真的……何必呢?”
“我說過,我不能讓你這么危險的人物回程國……”
“尤其是,跟我一起回來。”頤非再一次地接了云笛的話,但這一次,他的表情也異常認真了起來。
他注視著秋姜,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道:“因為,船只一旦抵達蘆灣,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所以,在這之前,我,以及我們所有人,都要確保不會有意外發生。而你,無疑是最大的一個意外。”
“因為你是薛采指定的人,是風小雅背后推動的人,也是……”云笛上前兩步,一字一字道,“女王的人。”
一陣風來,吹開了被劍刺中的那扇窗戶。
窗戶吱吱呀呀搖晃,窗板上的劍柄顫啊顫的。
仿若懸在秋姜腦中的記憶,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你叫秋姜,是藍亭山下一個叫做‘歸來兮’的酒鋪老板的女兒,因為身體不好,自小在山上養病。”
假的。
“公子上山參佛時,看見酒鋪意外著火,你父母雙雙隕難。公子見你孤苦,便納你為妾,帶回草木居。”
假的。
“你父本是程國鳳縣人,因在程國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國,在璧國帝都賣酒時認識了你娘。兩人成親后生下了你,為了給你看病輾轉到的燕國。所以,你的戶籍在程。但你父孤兒出身,家中已無親眷。而你母馮茵有一位姐姐叫馮蓮,還在帝都,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統統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突然一陣狂風刮來,窗戶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劍終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來。
搖搖欲墜的記憶,在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終于想起了如意門。
想起了她本來的名字。
她當然不叫秋姜,也不叫七兒。“七兒”的所謂人生是從一場大雪開始的——
天寒地凍,風雪呼嘯。
她被關在一個大大的屋子里,身邊有很多人,都是孩子,年紀最大的看起來不到十六歲,她是里面最年幼的。
身邊的孩子們大都在哭,還有爭吵和打架的。屋子里亂哄哄,而且冰冷冰冷,沒有火爐,更沒有衣物。
屋外是一大片雪地,雪地盡頭,是高高的圍墻,像一個巨大的罩子,罩著這棟孤零零的屋子。
她等啊等,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個大人走進來,對他們說馬上開始一場考驗,只有通過試驗的孩子才有機會去圣境。于是,他們被丟棄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沒有食物沒有救援。
七天之后,那個大人終于回來了。屋子里的孩子們也因為各種原因死的死、病的病、傷的傷、殘的殘。
她是唯一一個完好無損的孩子。
她被單獨挑選出來,帶到一個叫做品先生的男人面前。
品先生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問她在去極樂世界之前,有沒有什么想說的。她回答:“有。我是誰?”
品先生回答她:“你是誰不重要。從今天起,你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他說這話的時候,身旁的等高花瓶里姜花正滟,芳香沁脾,宛如一只停在翡翠簪頭的蝴蝶,清麗靈動。
也許是因為她注視的時間久了些,品先生看了那瓶花一眼,折下一朵遞給她:“喜歡?是你的了。”
她驚詫。而品先生的下一句話是:“今后你喜歡什么,都可以得到。因為——在圣境里,無所不有。而你必將,無所不能。”
品先生沒有說謊。但他也沒說實話。
她確實去了一個叫做圣境的地方,也確實后來無所不能,但那是以不斷地瀕臨死亡為代價換來的。
她從九歲長到十二歲,開始外出執行任務。
每一次任務完成后,她在圣境內的地位都會高一些。
她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歡的弟子。她在圣境內被尊稱為七主,是如意七寶中的瑪瑙。
到了十九歲時,所有人都在說如意夫人會把衣缽傳給她。她也在積極地等待那一天來臨。
而就在那時,如意夫人給了她一個籌謀多年的任務——四國譜落到了風小雅手上,伺機接近他,竊取此物。燕國的大長公主鈺菁,會給予幫助。
四國譜,是流傳在唯方大陸的一個傳說。
傳說璧國的姬家之所以迅速崛起,百年不倒,就是因為他們有一本《四國譜》。里面記載了世家的秘密,任何一個說出來都足以震驚天下。而姬家,就是用這些秘密要挾各大世家,操縱他們為自己辦事。
如此重要的東西既然落到了風小雅手上,必須趕在姬家有所舉動前,搶到手中。
夫人給她安排了新的身份——酒廬老板的獨生女兒,在填寫姓名時,她忽然想起品先生遞給她的那朵花,于是提筆寫下了“秋姜”二字。
如意夫人看著這個名字,揚眉一笑:“秋天的姜花?詞簡意美,不錯。”
新身份就那樣被一步步完善——
秋姜,性靈貌美,擅釀酒,通佛經。
父程國人,母璧國人,七歲隨父母移居燕都郊外藍亭山下,經營酒廬為生。因其父釀得一手好酒,無數權貴慕名遠來,踏青品酒,自成風景。秋姜因為病弱,送往山上庵堂養病,鮮少出現在人前。
如意夫人把寫到這里就停了的名錄冊遞給她,嫣然道:“接下去該怎么填寫,你自己看著辦吧。”
七兒看著上面結體寬博氣勢恢宏的字跡,想了想,提起毛筆接著寫了一句話——
“菩提明鏡,惹了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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