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父親之后,甜甜跟他說,我不想要你,我想要爹地。他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了,只會摸摸女兒的小腦袋對她笑,說爸爸知道。
從來就……沒有人要他的,只是會要他做一些事情,他知道的,也記得很清楚。
他很緊張,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也不知道顧笙還要不要他,憋得兩眼通紅,就緊張得用手去抹自己還沒有流出來的眼淚。
“阿笙……我不太明白……”他聲音微更,低著頭不敢看顧笙,“你要什么,你可以、可以跟我說清楚一些嗎?我自己可能……想得不對……”
顧笙忍著淚意將他抱得緊了些,幾乎是一字一頓緩慢而清晰地道:“我要你,堪輿,什么都不做也沒關系,我需要的只是你而已。”
沈堪輿一直在用手擦眼睛,顧笙攥住他的手,發現他滿臉都是眼淚。
沈堪輿其實很少在他面前哭了,從來都是忍著,覺得難過的時候也是低著頭揉揉眼睛,揉著揉著就忍過去了。都是甜甜告訴他,爸爸在家里總是偷偷哭,被她看到了又會笑。
每次聽到這些顧笙的心都跟被刀割了一樣疼。明明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努力對他很好很好了,他還是害怕,還是會在病得稀里糊涂的時候,更咽著說阿笙我把小葫蘆帶得大一點兒再走好不好,他太小了,你帶著他太累了。
剛生下小葫蘆從鬼門關回來的他,見到宋黎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他說阿姨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糾纏阿笙的,小葫蘆太小他太辛苦了,以后我會走的。
他疼太久了,“多余”這兩個字就像烙在他骨血里的印記,長著倒刺還寒冷如冰,讓他疼了二十多年。他沒有辦法相信別人在意的是他這個人,每次別人喊他的名字,他的回應永遠都是“要什么”,他總是在想自己還有什么可以給的可以做的,沒有的話,是不是就該走了。
“對不起阿笙,對不起......”沈堪輿掙不開顧笙,沒辦法去擦掉眼睛里還在不斷涌出的溫熱液體,只能焦急地語無倫次地道,“沒有人......沒有人要我的......之前都、沒有……”
“我知道,我都知道。”顧笙溫聲安撫著他,小傻子的眼淚越流越兇,還很怕被他看到,使勁兒躲,他就松手捧住他的臉,低頭吻住他干燥灰白的唇瓣。
沈堪輿在他懷里一下子就變得軟綿綿的,原本濕濕涼涼的小臉蛋也一下子熱乎起來,他無措地攥住顧笙胸口的衣料,急急地喘息著,眼淚沒干,就笨拙而努力地回應他的親吻。
顧笙伸手去護住他的后腦勺和腰,溫柔而憐惜地加深這個吻。接吻中的沈堪輿格外敏感,他的手指碰到他腰的時候,他就顫栗著嗚咽起來,顧笙揉了好幾下腦袋他才放松一些。
他是很喜歡聽沈堪輿被他親吻時的低喘的,那種懵懂無措努力壓抑的微小聲音,最是干凈也最是撩人。
這個吻繾綣綿長,沈堪輿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顧笙離開他的時候,他紅著眼圈下意識地去抱他,喃喃地喊著阿笙,滿心滿眼都是依賴。
顧笙發出一聲被融化的輕笑,順勢攬住他,用指腹細致而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眼淚:“我知道,過去我們不懂事,又壞,都欺負你,你忘不掉是對的,你就要狠狠記著。”
“然后啊,你再看看,我們現在都懂事了,都對你這么好,那就說明我們小魚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值得愛的人,對嗎?”
沈堪輿第一次聽顧笙叫他小魚,而且是寵溺憐愛到了極點的語氣,他眼眶發熱,耳根也熱,無聲把臉往顧笙胸前埋了埋,脖子根都是紅的。
顧笙被他蹭得很癢,卻將他抱得更緊:“重新相信很難,我們慢慢來。”
他沉默了一陣,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沈堪輿瘦削脊背上凸出來的脊骨,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竟艱澀得厲害:“先試著相信我......可以嗎?”
他手指發抖,不敢再說話,低頭吻了吻沈堪輿細軟枯黃的頭發,想掩蓋住自己聲音里的更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懇切道:“我愛你堪輿,給我一個機會可以嗎?早上起來看不到你的時候,我真的……”
他不是第一次跟沈堪輿說我愛你,但是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沒有這一次能讓沈堪輿有溫暖的實感,好像有很多很多暖融融的小家伙,蹦蹦跳跳地闖進他的心臟,在里面熱火朝天地填補著什么東西。
沈堪輿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顧笙如獲大赦一般,啞著嗓子重復了好幾遍謝謝你。
沈堪輿從來沒有聽到顧笙的聲音啞成這個樣子,他心疼得要命,連忙撐起身子,仰起腦袋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他有些濕潤的眼睫。
“我也愛阿笙,我以后不亂跑了,”沈堪輿動作笨拙地擦著顧笙的眼睛,然后抱住他,趴在他肩膀上,有樣學樣地摸摸顧笙的后腦勺,帶著濃重的鼻音可憐兮兮地道,“你不要哭,我很心疼。”
“對不起,”顧笙閉了閉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每次……都是用這種方式來讓你心軟,我真的很過分。”
沈堪輿不停搖頭,緊緊地抱著顧笙,像個紅眼睛的小兔子一樣趴在他的肩窩里,低喃著道:“謝謝你,阿笙。”
“謝我什么?”顧笙柔聲問。
沈堪輿不說話了,只是抱著顧笙不肯松手,不知道是冷還是怎么,總是時不時地輕顫幾下,顧笙心疼地把他牢牢圈著,外套的衣領翻起來裹住他蒼白的后頸。
“堪輿,你在害怕嗎?”顧笙在他耳邊輕聲詢問,聲音暗啞而低柔,“我知道你今天為什么亂跑......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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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中秋節。
中秋端午,春節元宵,這種對于中國人而意義重大的傳統節日,沈堪輿是期待而又害怕的。
期待和害怕都是因為他知道,過節是很開心很有意義的事情,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的才可以。
他想要家,但是他沒有家。
他記得他剛上一年級的那年,爸爸的工作很不順心,經常打他。冬至那天,爸爸感冒了,他把自己熬的羊肉湯端去給爸爸,說了句爸爸冬至快樂,手里的湯就被打翻了,他剛蹲下去收拾,爸爸就抬腿重重踢他的頭,把他從樓梯上踢了下去,讓他滾出家門。
他一直說好,但是他從樓梯上摔下去,腿好像扭傷了,腦袋也懵懵的,怎么都站不起來,爸爸就沖下來一直把他往門口踢,一邊踢一邊罵:“烏鴉報喪呢,從年初你那句恭喜發財開始,老子虧錢到現在,滾出去,滾出去啊!!”
他疼極了,又不敢哭,只能更咽地問爸爸:“要、要去哪里呀爸爸……外面好冷……”
“有多遠滾多遠!滾到沒人的地方去!誰看見你誰倒霉,快滾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想爬起來去開門,但是爸爸已經把門打開了,他在他背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把他踢了出去,重重砸上了門。
他咳出一口血,渾身都是傷地趴在門口,地上不一會兒就都是他的血,滑溜溜的,他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就怔怔地看著緊閉的房門發呆。他記得他在電視上看到過,長輩們都很喜歡小孩子過年過節說祝詞的,他以為他跟著做會讓爸爸媽媽開心,但是他好像又學錯了。
他笨拙地翻著字典,又問了一些人那句“烏鴉報喪”的意思,然后他才意識到,他可能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是不能過節的,會給別人帶來晦氣,他害了爸爸一整年都不順利。
跟顧笙結婚后,任何節日他都不敢待在家里過,甚至不敢跟他們見面,他會在佳節將近之際,興致勃勃地跟他們念叨著快過節了,早早地給他們包餃子,烤月餅,綁粽子,把家里收拾裝飾得煥然一新,到了節日當天卻不見人影,過完節他才會回來。
一開始顧笙以為他是出去玩了,后來好幾次都撞到他,他總是一個人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坐著,有時候在發呆,有時候在吃東西,一旦跟顧笙四目相對,顧笙就沒怎么趕得上跟他說句話過,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最夸張的一次,應該是某一年的元宵節,顧笙半夜帶顧雨甜起來上廁所,墻上的掛鐘指著三點四十二分,沈堪輿竟然還在廚房準備第二天的飯菜。
顧雨甜叫了聲爸爸,他嚇得摔碎了一把湯匙,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的時候還劃破了手,他就用水沖了沖,都沒包扎,等顧笙安頓好顧雨甜出來想給他處理一下傷口的時候,他已經不在家里了,只留下了灶臺上花樣繁多的湯圓、冰箱里用保鮮袋套好,加熱了就能吃的飯菜,還有一張紙條。
對不起呀阿笙,吵醒你們了,要好好睡覺好好吃飯,明天一定要是開心的一天!
今天融雪,天氣濕冷,水性筆的墨水還沒干透,顧笙拉開窗簾,剛好看到他走向小區門口的背影,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灰色的衛衣還有一條洗得發白的淺藍色牛仔褲,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吃力地走著。
那一幕顧笙每次想起來都很疼。
在銀裝素裹的遼闊城市和四周裝點的繁華燈火里,他像是一個來自遙遠星球的小王子,跨越億萬光年孤獨地來,帶著很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做禮物。他為了摘這些小星星,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遍體鱗傷,但是他很開心,笑瞇瞇地雙手捧著,想送給很多他愛的人,可是沒有人去接,他不哭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把小星星都埋在這個他很喜歡的星球上面,然后孑然一身地離開。
對不起呀,打擾到你們了。
我走啦。
小王子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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