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緩緩道:“只不過人是天的玩偶,我們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聲道:“江湖中又有誰能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別人的玩偶!”
現在蕭十一郎全身都在發冷了,道:“莊主你……尊姓?”
主人黯然笑道:“我來此已有二十年,哪里還記得名姓?”
蕭十一郎道:“可是……”
主人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再過二十年,兩位只怕也會將自己的名姓忘卻了。”
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開口的。
但此刻她只覺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錯,二十年……我初來的時候,也認為這種日子簡直連一天也沒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實在是無法想象。”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著道:“但現在,不知不覺也過了二十年了……千古艱難唯一死,無論怎么樣活著,總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過頭。
她不愿被人見到她眼中已將流下的眼淚。
蕭十一郎沉吟著,道:“各位可知道自己是怎會到這里來的么?”
雷雨盯著他,道:“閣下可知道自己是怎會到了這里來的?”
蕭十一郎苦笑道:“非但不知道,簡直連相信都無法相信。”
雷雨舉杯飲盡,重重放下杯子,長嘆道:“不錯,這種事正是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相信的……我來此已有十二年,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著這只不過是場夢,但現在……現在……”
龍飛驥長嘆一聲,接著道:“但現在我們已知道,這場夢將永無醒時!”
主人慢慢地啜著杯中酒,突然道:“閣下來此之前,是否也曾有過性命之危?”
蕭十一郎道:“的確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閣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蕭十一郎道:“莊主怎會知道?”
主人嘆道:“我們也正和閣下一樣,都受過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過……”
雷雨打斷了他的話,恨恨道:“只不過他救我們,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過是想讓我們做他們的玩偶,做他的奴隸!”
蕭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見過他?可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主人嘆道:“誰也沒有見過他,但到了現在,閣下想必也該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了。”
雷雨咬著牙,道:“他哪里能算是個人?簡直是個魔鬼!比鬼還可怕!”
說到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臉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陣無法形容的變化,整個一張臉仿佛都已扭曲了起來。
主人道:“此人的確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法,我們說的每句話,他都可能聽到,我們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現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連這種事我們都已遇著,世上還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嘆道:“不錯,一個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再有畏懼之心了。”
蕭十一郎道:“但一個人的所作所為,若是時時刻刻都被人在瞧著,這豈非也可怕得很?”
主人道:“開始時,自然也覺得很不安、很難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漸漸變得麻木,對任何事都會覺得無所謂了。”
龍飛驥嘆道:“無論誰到了這里,都會變得麻木不仁、自暴自棄,因為活著也沒意思,死了也沒什么關系。”
主人一向很少開口。
很少開口的人,說出來的話總比較深刻些。
蕭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會變得麻木不仁、自暴自棄,他只知道現在很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地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脫口問道:“各位為什么不想法子逃出去?”
這句話,沈璧君本已問過他的。
龍飛驥嘆道:“逃到哪里去?”
這句話也正和蕭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樣。
龍飛驥已接著道:“現在我們在別人眼中,已無異螻蟻,無論任何人只要用兩根手指就可以將我們捏死,我們能逃到哪里去?”
酒已喝得很多了。
主人忽然道:“我們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絕對不可能。”
蕭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們就立刻可以恢復自由之身。”
蕭十一郎道:“有誰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嘆了口氣,道:“也只有靠我們自己了。”
蕭十一郎道:“我們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樣,無論多高深的武功,總有一兩處破綻留下來,就連達摩易筋經都不例外,據說三豐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兩三處破綻。”
蕭十一郎道:“但這魔法……”
主人道:“這魔法自然也有破綻,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來的。”
蕭十一郎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主人道:“挑戰!他為的就是向我們挑戰。”
蕭十一郎道:“挑戰?”
主人道:“人生正和賭博一樣,若是必勝無疑,這場賭就會變得很無趣,一定要有輸贏才刺激。”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錯。”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個很喜歡刺激的人,所以他雖用魔法將我們拘禁,卻又為我們留下了一處破法的關鍵!”
他緩緩接著道:“關鍵就在這宅院中,只要我們能將它找出來,就能將他的魔法破解!”
蕭十一郎沉吟著道:“這話是否他自己親口說的?”
主人道:“不錯,他曾親口答應過我,無論誰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將我們一齊釋放,絕不為難。”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二十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尋找,卻始終未能找出那破法的關鍵!”
蕭十一郎默然半晌,道:“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間屋子,是么?”
主人道:“若連廚房在內,是二十八間。”
蕭十一郎道:“那破法的關鍵既然就在這二十八間屋里,怎會找不出來?”
主人苦笑道:“這只因誰也猜不到那關鍵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許是一粒米、一粒豆、一片木葉,也許只是一粒塵埃。”
蕭十一郎也說不出話來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這秘密來,固然是難如登天,但除此之外,還有個法子。”
蕭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長身而起,道:“請隨我來。”
大廳后還有個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塊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鏡。
蕭十一郎被主人帶到青石前,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
主人道:“祭臺!”
蕭十一郎皺眉道:“祭臺?”
主人道:“若有人肯將自己最心愛、最珍視之物作為祭禮獻給他,他就會放了這人!”
他眼睛似乎變得比平時更亮,凝注著蕭十一郎,道:“卻不知閣下最珍視的是什么?”
蕭十一郎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莊主呢?”
主人苦笑道:“現在留在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個人最珍視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誰也不愿將自己的性命獻給他。”
他很快地接著又道:“但有些人卻會將別的人、別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
蕭十一郎淡淡道:“這種人世上并不太少。”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見到過,那是一對很恩愛的夫妻,彼此都將對方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雙全,本是個極有前途,極有希望的年輕人,但到了這里,就一切都絕望了。”
蕭十一郎道:“后來呢?”
主人嘆息了一聲,道:“后來妻子終于為丈夫犧牲了,做了天公子的祭禮,換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著蕭十一郎,仿佛在觀察著蕭十一郎的反應。
蕭十一郎完全沒有反應,只是在聽著。
沈璧君的神情卻很興奮、很激動,垂下頭,輕輕問道:“后來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嘆道:“的確放了。”
他又補充著道:“我一直沒有說出他們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經過十年的奮斗,現在一定已是個很有名聲,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聲受損。”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幽幽道:“這對夫婦實在偉大得很……”
蕭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以我看,這夫妻兩人只不過是一對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蕭十一郎道:“那妻子犧牲了自己,以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將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知道他的妻子為了他犧牲,他能活得心安么?他還有什么勇氣奮斗?”
主人說不出話來了。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現在縱然還活著,心里也必定充滿了悔恨,覺得毫無生趣,說不定終日沉迷于醉鄉,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強笑了笑,道:“他們這樣做,雖然未見得是明智之舉,但他們這種肯為別人犧牲自己的精神,卻還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讓蕭十一郎說話,接著又道:“只不過,在這里活下去也沒有什么不好,人世間的一切享受,這里都不缺少,而且絕沒有世俗禮教的拘束,無論你想做什么,絕沒有人管你。”
雷雨大笑道:“不錯,我們反正也落到這般地步了,能活著一天,就要好好地享受一天,什么禮教,什么名譽,全去他媽的!”
他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們就在外面,為什么不進來?”
只聽環佩叮當,宛如銀鈴。
兩個滿頭珠翠的錦衣少女,已帶著甜笑,盈盈走了進來。
雷雨一手摟住了一個,笑著道:“這兩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們無論誰若看上了她們,我都可以讓給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凈凈,變得蒼白如紙。
雷雨瞪著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開了左手摟著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細,眼睛雖不大,笑起來卻很迷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可算是美人胚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為什么不讓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地拉起了長裙。
裙子里并沒有穿什么,一雙修長、豐滿、結實、光滑而白膩的腿,立刻呈現在大家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為了驚懼,還是憤怒,連指尖都顫抖起來。
小雯卻還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手提著長裙,輕巧地轉了個身。
裙子揚得更高了。
主人微笑著,舉杯道:“如此美腿,當飲一大杯,請。”
蕭十一郎手里正拿著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摟著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動,巧笑道:“你說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處處皆美,但最美的還是你的腰。”
梅子眨著眼,蘭花般的手,輕巧地解著衣鈕。
衣襟散開。她的腰果然是完美無瑕,不盈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錯了。”
雷雨道:“錯了?”
主人笑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聳,使得她的腰看來仿佛要折斷。
雷雨舉杯笑道:“是,的確是我錯了,當浮一大白。”
梅子嬌笑著,像是覺得開心極了。
沈璧君垂頭,只恨不得能立刻沖出這間屋子,只要能逃出這魔境,無論要她到哪里都沒關系。
她覺得甚至連地獄都比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蕭十一郎舉杯,笑道:“你看,我并沒有騙你吧?”
蕭十一郎面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淡淡道:“你沒有騙我。”
雷雨道:“不止是我,這里每個人都和我同樣慷慨的,也許比我還要慷慨多了。”
蕭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嘆了口氣,道:“他說的并不假,人到了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恥之心,對任何事都會覺得無所謂。”
他凝注著蕭十一郎,悠然接著道:“兩位現在也許會覺得很驚訝,很看不慣,但再過些時候,兩位自然也會變得和別人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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