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終于,喝到水了。
噸噸噸。
——王玨
晃。
鼻腔里是木質的香氣。
晃。
皮膚感受到陰冷潮濕的空氣。
“咚”的一聲,一陣短暫的失重感襲來,他感覺自己停了下來。
王玨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狹小的空間里,稍有動作就四處碰壁。他竟然躺在一口……棺材里。
棺外很吵,好像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群,有人狂笑,有人痛哭,有人開槍,有人慘叫,有人急剎車,有人咚咚咚地磕頭。只有他一動不動。
他想仔細觀察四周,眼前只有一片黑;
他想伸出手,發現手被禁錮在頭頂;
他想大聲喊,發現嘴里空蕩蕩。
——沒有舌頭。
他慌了,伸出腳用力一蹬——
把自己蹬醒了。
王玨回到現實,,但精神還懸在半空中。眼皮似乎被分泌物粘住了,抬不起來。他迷迷糊糊地喘著氣,像只水分被榨干的橙子,渴得冒煙。他無意識地抿著嘴唇,在干得皸裂的傷口上反復舔舐擠出些血,以潤濕自己干燥的舌頭。當他再一次饑渴地要去咬那個小傷口時,耳邊傳來一個朦朧的聲音:“張嘴。”
他憑著本能下意識照做,一股細細的水流進口腔,他貪婪地一口接著一口咽著,直到喝飽了。他忽然渾身一僵。他費力地睜開眼睛——
李微舉著一只鵝頸瓶,正面無表情地喂他喝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王玨頓時嗆了水,咳了能有大半年,那架勢像要把心肝肺順著喉嚨一股腦嘔出來。不過他挨過最激烈的咳嗽后,就一邊咳,一邊迅速打量四周,以看清自己的處境——
他躺在床上,周圍不是病房,有一些簡單卻齊全的家具和直線條的簡約裝修。雙手被牢牢銬于床頭,腳面上被纏了一圈紗布,腳腕上還戳著個管子,正在輸液,因為自己蹬的那一腳正隱隱作痛。手與腳的待遇著實有些矛盾,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坐在床邊看他。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都心情復雜。
李微挑了挑眉梢。他無動于衷地看著水流從王玨嘴角溢出來,一直流到骨瘦如柴的頸窩。他的臉瘦得凹陷,已不成樣子,早就不符合大眾審美了。不過對厭惡圓潤的李微來說,竟然難得地順眼。不過那雙完全睜開還在眨動的眼睛在熟悉的臉上倒顯得有些生分——濃密的睫毛簇擁著一雙與倔強神情格格不入的桃花眼,隨著克制又連綿的咳嗽輕輕地瞇著,竟然活靈活現起來。擺在這骨瘦如柴的臉上,活像停在廢墟中的神鳥。
像是畫龍點睛,多了這雙眼睛,其他的五官便黯然失色,記憶中空缺一塊的臉也完成了最后收筆。他真的活了。
李微把自己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率先開了腔:“睡了三天,終于愿意醒了?”
聽見這句的王玨皺了皺眉頭。
他第一次一邊瞧著他的臉一邊聽他說話,一時竟有些恍惚,不過很快就回到受制于人的境地。他瞟了眼被銬得太久早已麻痹的手,自嘲地沖他笑道:“至于嗎?”
這是李微第一次聽他開口。剛剛嗆咳過的嗓子還有些喑啞,卻也能聽出幾分磁性,幾分清冽。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和王玨的長相一樣,都沒什么攻擊力。
截至此刻,各種意義上相識多年的兩個人,終于正式音畫同步了。
“怎么不至于。”兩秒后,李微回笑道,“我喜歡萬無一失。”
“萬無一失?”王玨鎮定自若地直視那個渾身上下透露著危險信號的人,擺出一張視死如歸的臉,“你該殺了我。”
其實他心里也沒底。
“我怎么舍得殺你呢?”李微湊近他的臉,一字一句都帶著嘲諷意味,“你簡直是醫、學、奇、跡啊。”
“承讓了。”王玨神情黯淡地敷衍搭腔,問道,“這是哪?”
“我的房子。”
為什么不說他家?
他沒有家的概念。王玨暗暗想。
“你每天給我講你殺人,我是被你嚇醒的。”他心里飛速盤算著,表面卻一臉無謂,仿佛被雙手牢牢銬住的是別人,而不是他。不過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和在臉側被吊起而從病號服露出的一截大臂,在李微家純黑的枕頭映襯下更加慘白,脆弱得像黑夜里被狂風吹散的白玫瑰,沒什么說服力的樣子。
“顱內直流電都沒把你電醒,我倒是厲害。那你都聽懂了嗎?”李微饒有興趣地抱臂,“你不是學法醫的嗎,尸體經你手你能看出多少?”
尸體經我手,能看出多少?
剛剛還虛張聲勢的王玨突然愣了。
看出了又怎么樣?
記憶碎片碎得像刀子,一片片飛濺過來,沒入泥濘不堪的漩渦里。
“看到了嗎,因為你,她死不瞑目。”
“你以為你能救多少人?哈哈哈哈,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你的確是個天才。可不知道你這天才的腦袋,扛不扛得住腦死亡?”
他目光微轉,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一瞬間壓下回憶。
“你常用的那個讓人窒息的還會自己消失的堿,”他靜靜回答李微的問題,看起來有些呆板,“能破解的就只有在其消失前冷凍的尿液,還有注射留下的針眼。”
因為不想暴露自己說話的拙劣,他說得很慢,卻字字有力。
“不過你是醫生,整個醫院都是自己人,這些都說得過去。”
“說了跟沒說一樣。”李微似乎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轉而隨意問了個基本知識,“那我要是把空氣靜脈注射呢?”
“空氣栓塞達成的條件很苛刻,就個別案例來看,300ml都沒有十足把握致死。不過你要是用來引起其他并發癥我就不知道了……”
沒等說完,王玨一下回過味來:“你沒和我說過這一段,你在試探我吧?”他咧了咧嘴角,“其實沒有必要,你想問什么就直說吧,我都告訴你。”
王玨不想再掙扎了。死于和李微的個人恩怨是他能掙到的最好的死法。反正他一無所有,如果人也有生物鏈,那現在的他和李微簡直就是兩個極值。這床像個大案板,他就是銬死的刀下魚,無論撲騰幾下都無濟于事,還不如死前守住體面。不過那吊瓶實在不合邏輯,應該是怕他沒說出什么有用的東西就死了,他了解事情到了什么程度?或許……或許里面裝的壓根就是毒藥?
算了,就這樣吧。他腦子一團糟,自暴自棄地想。
“你這么肯定?我和你說過什么你都知道?”
“大概吧。你沒說話之前我就知道你了。”他避過李微俯視他時灼灼的目光,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殺手自帶的壓迫力,他索性全盤托出,“相比正常人,我每天的睡眠周期會延后一部分,你每天來的時候,大概是我的中午。你在這個周期內說的話,我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