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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各種管子偷著學走路,真的很刺激。最驚險的一次是突然聽見腳步聲,一著急結果摔倒了。好在來的是走錯的家屬,把我扶起來就走了。
——王玨
不過摔的時候胡亂抓了一把,把指甲弄劈了。那護工也是利落,捏著粘連的殘片,從中間直接給我撕了下去。
——王玨
夏夜的風微微涼著,四下無人,雜亂的腳步聲在寂靜黑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跌跌撞撞,驚到了一只半夜出來覓食的貓。
在被熱心群眾向醫院舉報后,王玨徹底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了,拖著兩條快沒知覺的腿轉頭又扎進了一條不知名的巷子。他一邊喘著粗氣挪騰著跑,一邊覺得滑稽。所有人都放棄了他,唯一可能在滿世界找他的人,是個殺手。從小到大向來如此,只有在涉及到利益的時候,才會有人格外在乎你。
不過他倒覺得他們是一類人。單槍匹馬的。
孤零零的。
他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能聽見外界的聲音的了。這些年他被禁錮在床上,連根手指都不能活動,卻有著正常的睡眠作息。像在地獄,每天定時睡去,就用漏勺盛著他的靈魂撈起來,醒了,再把他沉進沸騰的油鍋中復炸。噼里啪啦,血肉模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于是,人生的所有意義,似乎都變成了聽個響。可那女生走后,連謾罵也盡數消失,世界重歸寂靜。
唯一的聲源變成了李微。
前幾年,他還沒聽過李微的聲音,但他的世界實在太靜了。腳步聲、衣料的摩擦聲、椅子被坐下時的輕響,連恨不得一帶而過的氣流摩擦聲都聽得見。他知道有個人每天都定點來坐一會兒。就像一具吃飯和排泄都不用親力親為、每日所有任務就只是與虛空斗爭的無聊尸體,突然神跡顯現,被賜予了一臺收音機,雖然是壞掉的,但每天定時定點會傳出一些弱信號的電流雜音,也足以消遣。
于是他就像只貓一樣記下了那腳步聲的輕重緩急,大老遠聽見就打起精神來。就當他快要連他呼吸的頻率都背記下來時,李微開口了。他開始講故事。他用著他耳熟能詳的醫學專業知識,給他講,他殺人的故事。
有些是時代創新出的他沒聽過的藥物,有些甚至是他自己發明的,他作案利索,完美,不留馬腳,樁樁件件都駭人聽聞。到頭來,卻又掩蓋鋒芒,蟄伏人間。
這樣的人會讓人覺得做殺手可惜,不做殺手更可惜。
可他有時也會講他自己的故事。他討厭圓形,喜歡棱角,重度強迫癥患者卻“享受”其中,喜歡往死里逼自己,才覺得自己活著。他語氣冷淡,敘事平直,從未有過感情流露,可碰巧撞上一次那人和護士的對話,卻發現他是個風趣幽默、侃侃而談的圓滑人物——他若有日金盆洗手,演藝圈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也許是在外裝得太累,也許只是為了滿足傾訴欲來緩解壓力,可那些或妙趣橫生,或驚世駭俗的傾訴的確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的感官細胞,也許是促使他醒來的大部分原因。可喚醒他,終究不過也是這位殺手的消遣罷了。
本是互相消遣的關系,陡然落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跑著,一會兒左腿拖著右腿,一會兒右腿拖著左腿,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誰料路過一個敞開的垃圾箱,頓時一股酸腐氣息襲來,他一個干嘔,毫無核心力量的他被這股本能的力量打破平衡,摔在地上。
他哆哆嗦嗦地摸著地面想把自己撐起來,無意間摸到了左手光滑的指甲。
李微幫他剪指甲這事兒也是挺離奇的。
首先因為是“泡泡龍”護工最勤一個半月給王玨剪一次指甲,一次剪到底,從幾厘米剪到負厘米。這是他清醒前就能大概感知到的。但是在他清醒后會被剪指甲生生疼醒是沒料到的,等無人時伸手看指甲縫,十個血絲兒。如果給他工具與勇氣,他相信他會為了延長剪指甲的周期從而把他指甲連根給掀了。
導火索是那個令人難忘的摔倒后的下午,護工在他假寐時直接把王玨半個指甲橫著撕下去之后,李微居然在非查房時間及時過來了,帶著熟悉但此時此刻格外動聽的腳步聲。不知怎么,突然指尖的疼痛比之前難忍了幾分。緊接著那家伙又開始了,告訴護工他要監測王玨的新陳代謝,最近不用剪指甲了。一副專業又客氣的樣子,王玨聽了又想笑了。
不過他還是以李微給他講笑話時的毅力,把嘴角的抽搐忍了下去。并在李微把浸滿酒精的棉花整個懟在他指尖的大面積傷口時,做到了真正的的紋絲不動。克服應激反應,且避免過渡緊繃。
“小可憐。”那時候的李微嘴里已經開始經常出現這種奇形怪狀的話。
得益于王玨麻痹的神經和精湛的演技,危機又一次化解。每到這時,他就覺得自己還挺牛的,反應過來,又恍惚感覺自己已經不像個人類了。這時候他就會預想以后他成功逃脫后——李微的面部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吧——從而重新愉悅起來——從而產生新的問題:面部幻想素材為空——新的幻想:至少該配得上他的聲音……等等等等,直至把用來絕望的精力耗空,再沉沉睡去。
自那以后,王玨就有了在這個高材生身上享受低等服務的特權——人體無用組織切除術,免去了皮肉之苦。但李微剪得太勤了,他每次看著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指甲,都真心覺得,被拎過去的手接觸的冰冷不來自床沿,而是微米尺。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世上早已無人關切他了。那些被小心翼翼對待的時間,竟然比被懟著酒精棉花更難挨。
眼看巷子要到頭,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
他能去哪里呢?
他還能去哪里?
心灰意冷之際,他猛一抬頭。
又有了腳步聲。
不過這次不一樣,這是腦海里熟悉無比的那種輕重緩急。
他幾乎瞬間就將它認了出來,只不過遺憾的是,待他聽見時,腳步聲早已近在咫尺了——
完了。
一個合格的獵物,這時應該噴出毒液,或是丟掉自己的尾巴。可是他跑不動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裝死,變成一只一動不動的青蛙,希望毒蛇與自己擦肩而過。
血液逆流而上,心跳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