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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語時,語也在說你。”
——來自李微大學哲學選修課上的潦草筆記
一年后,神經外科就診室。
“你好像變了。”說話的是李微的殺手接線人紅別。
“是嗎?”李微坐在轉椅里,停筆抬眼看她,“變成什么樣了?”
“我也說不上來,女人的直覺。”女人慵懶地挑眉,“我看你,最近心情倒是不錯。”
“有紅別關照,我心情向來不錯。”李微風度翩翩地笑。
“我信你的鬼話。”紅別笑罵道,“對了,我今天來,是因為老大說你業績好,想讓你請個年假,出個外勤。”
“我多少年沒出外勤了。”他訝異道,“你親自來,是棘手的案子?”
“不是。是275號白日做夢,居然和目標的女兒搞在一起了。這不,還想金盆洗手,你去解決一下。”
“275?用得著我嗎?”
李微瞇眼,努力回想275的樣子——實力不夠的人只有編號。
“我也是這么說的。”紅別身體前傾,表情豐富,“他說什么只是個開始,一臉臭屁的。”
“行,我知道了。”李微把畫滿了鬼畫符的病歷本還給紅別,對助理護士喊道,“下一個——”
去批年假的路上,李微徑直走向王玨的病房,一塵不染的修身白大褂隨風飄揚,給周身添了幾分冷氣。他神情自如地開門,腳步格外輕盈。
“你感覺怎么樣?”李微沒等坐下就自然地開口,給出那個必無回應但每日例行的開場白。
“嗯?”等他坐下,一下低頭掃到王玨的手,察覺到了什么,便無奈笑道,“這活兒算是砸我手里了。”
說著,李微從旁邊抽屜里摸出一個指甲刀,握著他四根手指把手掌輕輕抬起來,放在床邊,又抽了張紙墊著。然后以縫合血管一般的謹慎拎起一根手指,心里估算著毫米單位的距離,頗為慎重地剪下了第一剪。
咔嗒。
“指甲太軟,”李醫生給出結論:“該多補充蛋白質。”
不過李微也知道他實在不遵醫囑,于是一邊給他剪著指甲一邊換了話題:“你知道嗎?紅別說我變了。”那語氣像面對多年老友一樣輕松,“可能把我那檔子破事都和你說了,的確有一種裝逼的快感。”
咔嗒。
“我可從未和一個人說過這么多話。”他輕笑,“你知道的。”
李微完美無缺的謹慎像一塊厚重的屋頂,被八年時間的麻木反復沖洗,沖掉了一小塊,驀地滲進一絲光。
“上次說到哪了?對,小時侯沒人發現我有鼻炎,”李微臉上掛著寒暄的半永久微笑,“因為我可以紋絲不動地打噴嚏。”
“其實很好控制,一個動作本來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你對自己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百分之九十掌握。”
漸漸地,一只手的指甲被他整齊利落地剪完,每個指尖都變得清爽。李微將紙巾包好扔進垃圾桶,卻沒收起指甲刀,而是從它內部旋出一個便捷型小銼刀,開始給第一個甲緣打磨。他開始這項工作時便不再說話,而是微微低頭,神情專注,像是給一件苦熬了多年心血的藝術品完成最后的拋光。
安靜的病房里只剩下細微的摩擦聲。
打磨完一根,還要用自己指腹搓一下他的甲面,然后才放下,捏起下一根。倒是別有一番儀式感,那閑情雅致仿佛在修剪一朵玫瑰的花枝。
修剪工作進行到一半,李微搓了搓他的指尖:“對了,有個事告訴你。”
“我明天就不來了。”
話音剛落,他心下一驚。
病床上的王玨就在話音剛落那一刻,臉部肌肉似乎抽動了一小下,隨即消失。
那表情實在是比微表情還微乎其微,可干他這行的都是細節怪,過于敏銳的李微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本來只是想說出幾天外勤。
他大腦飛速運轉,權衡片刻,將計就計道——
“醫院準備把我調到別的院。妥善起見,今天,我來取你的命。”
他慢慢站起來,眼睛卻死盯著王玨的臉。
平靜的臉上再無一絲波瀾,仿佛剛剛無事發生。
看不出一絲破綻。
巧合嗎?李微緩緩坐了回去。王玨床頭名卡上的“pvs-333.”已變成“mcs-333.”,雖然醫院早已經打印名卡了,但護士還是專門來請李微寫新名卡的名字,確保“333.”還是原來的味道。其實早在幾周前,王玨就已經進入了微意識狀態。所謂微意識狀態,也就是對一些刺激行為有感知,像撓腳心會抽動等一些微小的反應,自那以后李微便不怎么對他說話了。不過從李微的多次測試來看,王玨似乎對語完全沒有反應。
“看來你真聽不見。
“我走了。”
李微心里嘆了口氣,轉身欲走。
沒等轉身,李微瞬間渾身緊繃,警鈴大作——
王玨竟又……
微微睜開了眼睛。
這就醒了?
他立刻提起一口氣,剛想站起來的身體又一屁股坐下,隨即把手伸出來放在王玨面前。看著他的眼球隨著自己的手緩緩轉動,李微才局促地確認了——
這是一次屬于植物人的無意識睜眼。
八年來第一次看見睜眼的王玨,他心里又戒備,又新鮮。
躺了快十年了,怎么就在這個節骨眼睜眼?難道不僅有微意識,還能聽見了?
不過轉念一想,若是聽得見他說話,說殺他時就該慌亂,又怎會在死里逃生后貿然睜眼?
李微瞇了瞇眼,盯著那雙微微一睜就閉上的雙眼。
那目光仿佛要打入那張干癟的皮囊,刺過那對呆滯的眼球,順著纖細脆弱的神經七拐八拐,最后到達猩紅的顱內,狠狠地窺探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