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鎮上沒有通往三名山的直達車,三個孩子起個大早,先坐車到了市區,然后再坐了兩個小時車到了三名山風景區。
遠遠的,朱朝陽指著檢票口一個矮墩墩的胖婦女,介紹道:“這是我媽媽,你們先等下,我先過去跟我媽說幾句。”
他跑到媽媽周春紅邊上。
“咦,你怎么來了?”
“我帶兩個同學過來玩。”他指著遠處的丁浩和普普,“一個是我小學同學,后來轉去杭州讀書了,這幾天來玩,還有個是她妹妹。對了,媽—”他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五千塊錢,偷偷塞給她,“昨天爸爸叫我過去,給了我五千塊,你收好。”
“朱永平這次怎么良心發現,給你這么多?”周春紅把錢塞進口袋。朱朝陽微微低下頭:“昨天過去時,另外幾個一起打牌的叔叔讓他多給我點的。不過,昨天被他老婆和女兒撞到了。”周春紅關切問:“她們怎么說?”“沒怎么說,他女兒不認識我,還問我是誰,爸爸……他說我是方建平叔叔的侄子。”他聲音很小。
周春紅看著兒子的模樣,眼眶不禁發紅,強自忍住,冷聲哼道:“朱永平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做爹做到這種份上,還不如去死呢!”
朱朝陽抿了抿嘴,沒說什么。周春紅岔開話題,拉了拉兒子衣服:“衣裳很臟了,自己沒洗吧,本來我明天休息的,昨天李阿姨她爸生病住院了,我跟王阿姨要留下來頂班,這幾天回不去了,你今天自己回家把衣服洗掉,知道嗎?”
“知道了,我會洗的,嗯,那我帶同學上山去玩了。”
“去玩吧,你們回去后,你請同學到外面吃,別人過來玩,你要招待好一些,不要讓人覺得你小氣,你有錢嗎?”
“我還有幾百塊,夠用了。媽,你這幾天不回家的話,我留我同學在家住幾天,一起玩玩,好嗎?”
“嗯,你們隨便玩吧。”周春紅對兒子平日里沒多少約束,她一向對兒子很放心,而且兒子特別爭氣,從小學開始功課就不需要她管,成績一直數一數二,這是她的驕傲。
朱朝陽朝兩個小伙伴招招手,兩人過來很禮貌地叫了阿姨好,跟周春紅一起上班的王阿姨偷偷說普普這小女孩長得真漂亮,像瓷娃娃一樣,給朝陽當媳婦挺好,周春紅笑著拍了她一下。同時,這話也被普普聽到了,她歪嘴笑了一下,做了個鬼臉,沒說什么。
三個小孩一起爬山玩耍,很快忘記了各自的煩惱。今天是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三,不是節假日,又在旅游淡季,山上沒幾個游客。三人打鬧著一路走上去,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平臺邊緣的一個涼亭里休息。“要是每天能這樣一起玩就好了呀!”丁浩感慨一句,伸直了身體,朝向涼亭外側的空曠天空。普普望著山下一大片的風景,也不由開心地笑起來:“朝陽哥哥,你看這里風景怎么樣?”
“很好啊。”
“我想在這里拍幾張照片。”
“沒問題,你先站著,我試幾張看看。”
普普馬上認真地站直身,兩個剪刀手伸到腦袋上,笑得很燦爛。“真像個兔子,哈哈。”朱朝陽擺弄著相機,丁浩在他后面看他的操作。拍了幾張后,朱朝陽點開照片看效果,背景很漂亮,普普也很可愛,三人都說好。隨后又換角度拍。
這次相機對著的方向是平臺前方,此刻平臺上只有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妻,朱朝陽連拍了幾張,打開看時,效果很好。
“怎么樣?”
普普連連點頭:“拍得很漂亮!我好喜歡。”
“耗子,你也拍幾張吧?”
“我就不用了吧,我對拍照沒興趣。”
“嗯……那我給你們拍錄像吧。”
“相機還能拍錄像?”普普很好奇。
“是啊,還能錄音,快,我已經開始了,你們兩個對鏡頭說幾句話唄。”
“說什么呢?”普普道。
“哈哈,看我的,”丁浩開始裝模作樣,“各位觀眾大家好,現在大家收看到的節目是新聞聯播,由著名主持人丁浩先生為大家主持,首先我們看一條今天的熱點新聞,三名天才少年在三名山游玩,然后……”
“然后發生了什么?”朱朝陽笑著問。
普普道:“丁主持,后面呢?沒啦?”
“然后……然后……”丁浩害羞地撓著頭,編不出后續的話。
可就在這時,突然,兩聲撕心裂肺的“啊”同時傳了過來,把三人都嚇了一跳。三人同時朝平臺方向看去,此刻平臺上只剩下剛剛那個年輕男人,那對老夫妻已經不見了。
幾秒鐘后,山下傳來了幾聲嘭嘭悶響,那個男人趴在城墻邊,向下大叫幾聲:“爸!媽!爸!媽!”轉身沖到平臺后面的幾間小賣鋪前,大吼著,“快救人,我爸媽掉下去了,快來人幫忙啊!”
朱朝陽連忙收好相機,三個人一齊跑了過去。
12
頃刻間,附近的人們都跑了過來,景區管理人員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趕緊下山救人。三個孩子也像其他人一樣,趴在城墻上向下張望著。
“這么高!人影都沒看到,還能活嗎?”丁浩倒抽了一口涼氣。“肯定死了。”朱朝陽把身體略略縮回來,這高度往下俯視,人本能會產生一種恐懼感。普普摸著城墻,道:“奇怪,這么寬的城墻,怎么會掉下去?”
這里的城墻有半米多寬,人坐在上面是很穩當的,所以經常會有游客坐在城墻上拍照。當然,旁邊有塊景區設置的提示牌“注意安全”,不過之前從來沒人坐城墻上掉下山。
丁浩道:“可能是朝外側坐著的吧,想爬回來時,一不小心滑下去了。”
普普搖頭道:“怎么可能?誰敢朝外坐著呀,而且還是老年人。”
朱朝陽想著可能的解釋:“大概其中一個老年人突發什么病,向后昏倒了,順勢把另一個也帶下去了,嗯……反正命不好唄。”這時,他們遠遠看到山下已經有幾個景區的工作人員走進下方樹叢里找人了,丁浩連忙招呼兩人:“走,我們也下去看看。”普普撇撇嘴:“這有什么好看的?”“我還沒見過人從這么高摔下去是什么樣的。”朱朝陽鄙夷地望了他一眼:“肯定摔得一團糟,很惡心的。”“就是,一定到處都是血。”普普同樣不感興趣。丁浩好奇心特別重:“下去瞧一下吧,到時你們站遠點,我過去看看好了。”
兩人被他說得厭煩,朱朝陽只好道:“好吧,我去看下我媽是不是要幫忙什么的,出了這么大事,她們景區肯定要忙死了。”三個人走下山,剛到檢票口,周春紅正和幾個景區同事圍著議論死人的事。“媽,掉下來的人找到了嗎?”“你們下來了啊,你們早點回去,我們等下還要打掃,做很多事呢。”“人找到了嗎?”周春紅嘖嘖嘴:“剛找到的,保安正在抬出來呢。”“阿姨,人怎么樣了?”丁浩問道。旁邊一個男同事怪笑著嚇唬三個孩子:“兩個人都摔得七零八碎,哎呀,剛剛進去的兩個保安都跑出來吐了。”
正說話間,幾個保安和已經趕來的景區警察從山下林子里走出來,手里一齊提著兩筒用塑料布包起來的東西,塑料布上沾著血,這些人臉色都很難看,顯然是強忍著胃里的翻滾,趕緊把尸體先弄出來。
跟在后面的,是朱朝陽三人剛剛在山上見過的男人,他臉上都是眼淚,哭得很傷心,一路快步跟在保安和警察身后,嘴里啜泣著朝著塑料布喊:“爸!媽!爸!媽!”所有看到的人都被他的情緒感染,感同身受,紛紛嘆息著死者命不好。
三個小孩駐足原地看著,少年人沒經歷過多少生離死別,并沒有過多思考生命短促之類的感想,只是抱著看熱鬧的好奇。再待了些時間,三人跟周春紅告別,準備回家。走過景區管理站外面時,又遇到了那個男人和一些警察、保安、管理人員站一塊,他們正商量著處理辦法,是直接把死者送去火化還是帶回家辦喪事,男人打了幾個電話后,哭著說先送殯儀館吧。談妥后,眾人把兩卷塑料布放上了景區的皮卡車,警車跟在后面,男人則走向了他停在一旁的車子。
“是寶馬車,這人好有錢。”朱朝陽嘖嘖嘴。
其實張東升開的是國產寶馬,并不貴,不過朱朝陽分不清國產的、進口的,反正看到寶馬的標志,就覺得是有錢人。普普停在原地,朝寶馬車打量了一會兒,直到寶馬車駛離,消失在他們視線外。
三個孩子本以為這不過是他們游玩中的一次插曲,此刻他們并不知道,今天的事,將徹底改變三個人接下來的命運。
13
徐靜兩眼通紅地走進調解室,一個錯步,差點跌倒。跟在她身后的張東升連忙抓住扶穩,徐靜卻在下一秒,手腕一扭,把手從張東升手里掙脫出來,似乎一點都不想碰到他。
張東升微微一愣,眉角皺起,看了她一眼,隨即連忙低聲更咽起來:“對不起……是我,是我沒看好爸媽,真的對不起。”他通紅的雙眼中,滾出了兩行熱淚。
徐靜冷哼一聲,毫不領情地把臉扭過去,咬住嘴唇抬頭朝上,淚水翻滾著。看到這情景,辦公室里的警察趕緊招呼兩人坐好,給他們倒了水,拿來濕毛巾擦臉。“謝謝你們。”張東升接過毛巾,感激地朝警察點點頭,擦拭眼睛。
一名負責這次接警的中年警察嘆息一聲,道:“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難過。二老已經送殯儀館了吧?我們按照工作要求,要對景區內的這次事故做個登記,等今天的工作弄完后,明后天或者你們哪天有空的時候,我們再把景區的人叫過來,一起協商處理善后工作,你們覺得怎么樣?”
張東升看向女人,輕聲詢問意見:“徐靜,你覺得呢?”
徐靜依舊沉浸在傷心中,沒有任何回應。
警察只能轉向張東升:“張先生,今天事故是怎么發生的?”
張東升抽泣著說:“本來是好好的,我是老師,剛放了暑假,爸媽早就說想出去玩了,前幾天我網上找了下,覺得三名山環境好,離家又近,早上去玩,下午就能回家了,就跟爸媽說了。爸媽也都說想去三名山玩,徐靜昨天還讓我照顧好爸媽,爸有三高,爬山怕吃不消,爸自己卻說沒事,鍛煉一下也好,誰知道……誰知道……都怪我啊!”
他痛苦地把頭埋進了兩手中間。“三高?”警察注意到了這條信息,眉頭一皺,忙問,“老人家的高血壓厲害嗎?”
張東升重新抬起頭,回答道:“只有爸有高血壓,媽身體一直還不錯的,而且爸的血壓在他們這個年紀也不算高,平時很少吃藥。”
“嗯,”另一名警察在記錄本上快速記下,接著問,“然后他們在山上是怎么掉下去的?”
“我們到了中間平臺后,準備休息,媽讓我給他們倆拍幾張照片,本來想拍外面風景的,結果被城墻擋住了,爸就拉著媽坐到了墻上,說這樣拍比較好。那時我剛低著頭弄開相機,就那么幾秒鐘的工夫,我就聽到爸媽‘哎呀’叫了聲,抬頭就見兩個人朝外仰天栽下去了。我……都怪我……我……”他難受得說不出話。
妻子徐靜哭著道:“你怎么會讓爸媽爬到城墻上去!他們……他們這個年紀,怎么會爬墻上去?是你,一定是你……”
張東升立馬打斷她:“是,是!怪我……都怪我,我根本沒想到會這樣掉下去。那個城墻看起來很寬,根本不可能掉下去的啊。我怎么都想不通爸媽是怎么掉下去的。”他把目光投向了警察。
警察替他解圍道:“是這樣的,徐女士,三名山上有古城墻,城墻還是挺寬的,也很矮,平時挺多人坐在上面拍照,從來沒出過事。那城墻看起來挺安全的,沒人想到坐上面會掉下去,這點也不能怪你老公啊,畢竟他也不想的。”
徐靜抽動著道:“那我爸媽怎么會掉下去的?”
張東升哭著道:“我也不知道,就那么幾秒鐘的事,我根本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警察給出了可能的解釋:“我們已經到山上看過了,城墻很寬,照理說,坐上面不會掉下去的。我想可能是你爸爬山后,高血壓犯了,坐在城墻上后,一時暈眩,向后倒,本能地抓了把你媽,兩個人就這樣一齊掉下去了。剛剛我們在你爸口袋里也找到了高血壓的藥。你爸最近有吃降壓藥嗎?”
“我……我不知道,這要問張東升。”
張東升解釋道:“徐靜工作忙,平時主要我照顧比較多些。”
警察旋即對張東升加了不少印象分,女婿比女兒照顧得還周到,這年頭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了。
張東升繼續道:“我經常提醒爸,讓他吃降壓藥,爸卻總說沒感覺難受,藥能不吃就不吃,吃藥總是不好的。哎,要是最近一直吃著降壓藥,我想……我想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種事啊!”
警察連連點頭,心中對張東升的印象愈加好了。
很快,這場意外的經過登記完成了。警察的事故調查報告上記錄老人家爬山后突然坐下休息,這種劇烈運動后直接休息,極其容易誘發高血壓,隨即向后暈倒,此時本能地抓了一把老伴,兩人一起跌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