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日摸了摸岡拉的額頭,冷笑道:“戰獒嗎?
哼哼,如果岡拉是一頭戰獒的話,恐怕剛才,這位亞拉法師已經躺下了。”
卓木強巴驚訝道:“你說什么!”
此時岡日正在看與法師同來的人。
這位亞拉法師剛交過手自不用說,旁邊那位冷酷得不用化裝就可以去演殺手,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顯然是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另一位和岳陽說話的小伙子也是長得精壯結實,一看也是受過訓練的好手。
他對卓木強巴道:“你們等我一下。”
徑直向帶亞拉法師他們過來的那位達瑪小伙子去了。
狼
亞拉法師仔細打量著岡拉,點頭道:“沒錯,戰獒它們不需要人來下達命令,它們會自己根據戰場的情況判斷出敵我交戰雙方的實力。
如果剛才那次交手,旁邊守護著的是戰獒,它就會在我招數用盡、變化已窮的瞬間出手,攻其不備,一擊致命。”
不知為什么,看到岡拉戰斗的身影,又聽到法師說起戰獒,卓木強巴卻不自覺地想起了在可可西里遇到的灰狼三兄弟。
分開快兩年了,也不知道那三兄弟過得怎么樣,他的手摸到了那個貴重的袋子,骨笛靜靜地躺在那里。
岳陽和張立也趕過來了,岳陽問道:“剛才是怎么了,我好像看見大叔和法師打起來了?”
“沒什么。”
法師淡淡道,“這位岡……岡日普帕是一名武士,方才我們切磋了一下。”
他看了岡日一眼,只見岡日和那個叫堅增的達瑪小伙子說了幾句,那小伙子面色一變,一個勁兒地搖頭,又往這邊看過來,然后不停地點頭……
“各位,各位!”
岡日大聲道,“各位,我打算帶強巴拉去一個地方,但是那里呢,有些危險。
我看大家都是受過訓練的人,不知道你們是否愿意與我們一同前去?
如果不愿意呢,堅增要回村子,他會帶你們回去。”
張立已經聽岳陽說起這事,大聲問道:“大叔,是去什么地方啊?”
岡日朝岳陽和張立道:“小伙子,你們怕不怕狼?”
岳陽未答,卓木強巴的眼睛卻是一亮,就像六七歲的孩子突然聽到要去看迪斯尼一樣,忙道:“狼!這里有狼?
什么時候發現的?
上次我來時可沒有聽你說起?”
岡日道:“我說過你一定感興趣的。
這些狼是你走了之后才來的,前后來了三批,特別是這最后一批,我保證你沒有見過。
它們今天有一次大動作,怎么樣,要不要去看看?”
岳陽道:“什么大動作?”
岡日道:“前幾天有一群野牦牛從狼的領地經過,被狼群包圍了。
今天,它們就要展開決戰。
岡拉已經嗅到了硝煙的氣息,現在趕快些,剛好能看到。”
“什么,狼群和野牦牛群的對決!”
岳陽激動得聲音都變調了,他們聽過亞拉法師說起獸戰后,就一直感慨晚生了一千年,如今眼前就有這么一幕,想來比獸戰也差不了多少吧。
岡日一看岳陽這樣激動,馬上又道:“我先說清楚,那群狼與你們在電視上或別的什么地方看到的狼都不一樣,一旦被它們發現,就有九死一生的危險。
你們自己考慮好噢!”
卓木強巴看著大家,岳陽和張立是叫嚷著一定要去,亞拉法師無所謂,胡楊隊長思索片刻,道:“也好,順道去勘測勘測地形。”
巴桑似乎在回憶什么,嘴角抽動著,沒有說話,岳陽望過來,他又堅毅地點了點頭。
大家商量了一下,都愿意去,堅增就提前回村去了,大家繼續跟在岡拉身后,向南爬坡。
岡日看了看,連自己共八名成員,不由喃喃道:“八個,有點多了,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他看到張立手中的勘測儀器,忽然想到了什么,對卓木強巴道,“你們是不是有即時通訊儀器?”
卓木強巴點頭,岡日連聲道:“關掉,關掉,會被發現的。”
卓木強巴愣了愣,不知道電磁波傳遞會不會引起狼的警覺,既然岡日如此擔心,他向呂競男講明了情況后,大家就關掉了通訊設施。
走了一會兒,卓木強巴問道:“這些狼是什么時候遷徙到這附近來的?”
岳陽也在問:“一共有多少野牦牛?
剛才大叔的口氣,好像狼群更具優勢?”
岡日看了看左右二人,先對岳陽道:“那群野牦牛大概有五六十只。
不過狼群是野牦牛群的天敵,有時三五頭狼就可以把一群野牦牛嚇得驚慌失措,更何況這次,牦牛群在數量上并不占優勢。
我認為它們的失敗是一定的,就看狼群是怎么個贏法。”
聽到牦牛群在數量上不占優勢,卓木強巴不禁望了岡日一眼。
岡日知道他想說什么,答復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這群狼,和你以前見過的狼群都不一樣。”
然后他看了一眼,見岡拉在遠方奔跑,才回答卓木強巴的第一個問題,道,“我前面說了,前后來了三批狼,第一批大概是你走后不久就遷徙到這里來了,是岡拉發現它們的。
以前的首領我沒見過,不過現在那群狼的頭領是一匹白狼,一匹白眼狼!”
岡日恨恨地說著,聲音卻放得很低,接著又道:“第二群狼是四年前到這里的,它們與第一批狼分山頭占了,一直沒什么沖突,領頭的狼應該老了吧,那背就和野生牦牛有些像,我管它叫駝背。
這前面兩批狼,都和普通狼群沒什么區別,一群是家族狼,數量在十五只左右;第二群是集團狼,大約有二十七八只,據我觀察大概是四個家族組成的,若不是岡拉,我或許都不會去關心它們的存在。
但是這第三群狼就有點古怪了,如果我幾次統計的結果正確的話,它們總數大約在兩百只左右。”
胡楊隊長瞪大雙眼,道:“這不可能啊!”
岳陽好奇道:“怎么不可能?”
胡楊隊長道:“你不了解狼,雖然狼是群居動物,但群居不代表無限度的集結,這是由環境、食物、家族等多種因素綜合決定的。
通常一群狼,就是一個家族,由一對夫妻帶領數個子女集體狩獵,數量以七到十二只為最優,極少超過二十只。
只有到了冬天,獵物減少,需要圍捕大型獵物時,相互熟識、領地相鄰的幾個家族才會組合成一個大的集團,不過最多的時候,數量也就是三四十只左右,由最優秀、經驗最豐富的一對夫妻作為集團的領導。
兩百頭狼聚在一起,至少我沒見到過,小說里才會這樣寫吧。
這里面牽涉了一個獵物數量和分配問題——狼群狩獵時,那是每一頭成年狼都要加入戰斗的,而且必須保證每一頭成年狼都要分配到足夠的食物。
要知道,狼是以肉食為主的雜食性動物,而就生物學家們計算,當一群狼的數量超過二十只時,獵食的效率不僅不會提高,反而會大大降低,整個狼群的生存就很難維系下去。
兩百頭狼要一起生活,除非它們學會了開荒種地,吃大米還差不多。”
岳陽想了片刻,似懂非懂,張立卻是聽得莫名其妙,喃喃道:“我還是不懂,不管怎么說,一個種群,總是數量越多越好嘛。”
岡日開口道:“胡隊長說的狩獵最有效團隊組合我也聽說過,那是有先決條件的。
那是指,在食物數量有限的情況下,狼群與狼群之間差別不大,各自都有各自的領地,被限定了捕獵范圍,為了保障自己的族群能繼續生存下去,那才需要限定狼的數量。
當數量超過這片領地可以供養的最大值時,狼群會自動驅逐體弱的狼,就和大公司在經濟不景氣時裁員是一樣的道理。
不過,這套理論是在紙上論證出來的,那些生物學家實在太小看狼了。
你也知道,在冬季食物稀缺時,家族與家族之間會放下成見,組合成大的集團進行集團狩獵。
那么,你知不知道,狼的家族與家族之間,是靠實力的強大來劃分領地的范圍;你又知不知道,狼的家族與家族之間,除了組合,還有驅逐和吞并,你知道兩個相鄰的家族是如何談判、挑釁,繼而發動起戰爭,進行埋伏、圍堵,對敵方的家族首領發起斬首行動,或挑唆對方年輕的狼離群,或去找那些獨行狼,讓其成為安插進敵營中的釘子,這些你都聽說過嗎?”
胡楊隊長等人聽得目瞪口呆。
岡日一口氣說這許多,站在山坡稍許歇息,才跟上岡拉的步伐,對胡楊隊長道:“事實上,因為觀察狼群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加之狼群本身不易被追蹤,數量又越來越少,別說是你們,我守著兩群狼這么多年,也只在暗中看過幾次。
所以我說,這次帶你們去看的狼,和你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岳陽呆立片刻,追上來道:“大叔說的,都是第三群狼嗎?”
岡日暗贊這小伙機警,僅憑自己說的前兩群狼都很普通就猜到了后面所說的都是第三群狼所為,他點頭道:“是的。
你不知道,原本狼的領地觀念是很強的。
一是依賴性,畢竟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二是它們不會在自己不熟悉的環境中作戰,每一頭狼,可以說對自己家族的領地都了如指掌,這對它們來說,是狩獵必須掌握的技能。
但是,狼的領地也并非一成不變的,如果遭遇天災,比如干旱、酷寒,導致食物無法維持生計,這時候,就會出現一種罕見的情況,也就是我們將要看到的。”
“是什么?”
岳陽急不可耐地問道。
岡日看了看卓木強巴,微笑道:“這些都是強巴拉告訴我的。”
“遷徙狼!”
卓木強巴接著道,“這需要有先決條件的。
首先,得出現一個特別強大的家族。
狼和人一樣,也講天賦的,有時候,某個家族會突然出現一位特別強壯,或是特別有謀術的族長,在它的帶領下,那個家族肯定會比周邊的家族強大。
當那個狼家族強大到可以無視周邊的家族時,同時它們也就會無視所謂的領地潛規則。
在這個家族面前,將不再有領地的邊界,它們會霸占別的家族的領地,那些弱小的家族,只能選擇順從或是被驅逐,這個時候,整個狼群已經開始由家族轉變為集團,聚集在這個優勢家族周邊的附屬家族將會漸漸增多。
所不同的是,它們不是單純的合作集團,而成為一種有階梯關系的等級分明的戰略型集團。
第二個條件,就是環境改變。
物資豐裕的領地不會出現強大得可怕的家族,只有在那些物資匱乏、領地無法維持生計的地方,家族與家族之間反復地戰斗,才會突然有某個家族崛起。
當它們聚集成集團,而那巨大的領地內依然沒有可養活它們的食物,那么,整個集團就將發生質的改變,它們會從領地狼轉變為遷徙狼。
它們將被迫從自己世襲居住的地方遷徙幾千乃至數萬公里,以尋求可以生存的環境。
領地狼和遷徙狼最大的區別就在于數量,在長途的遷徙中,未知的困難是無法估量的,沒有足夠的數量來維持,狼群根本就不敢大范圍的遷徙。
遷徙狼是狼群為了生存下去而被迫采取的手段,這時候狼就不是幾十頭、幾百頭,多的時候甚至會出現上千頭狼聚集在一起。
不過,這些現象只會出現在沒有人的地方,你們沒看到過類似報道,那是因為沒有人見過,見到的人,存活的幾率幾乎為零。
而且,今天我們國內的狼,已知的也就幾千頭,能看到上百只狼聚集在一起,恐怕都將是我們這一生唯一的一次。”
張立驚呼道:“上千頭狼聚集在一起的遷徙,強巴少爺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卓木強巴道:“如果你再大三十歲,又是生活在西藏、新疆、內蒙古等地,你有可能看得到。”
岳陽道:“這么說,強巴少爺親眼見過遷徙狼。
跟我們說說,你見到的遷徙狼是什么樣的?”
卓木強巴道:“就算我沒親眼見過,我起碼也該聽說過,你們和我在一起這么久,該不會忘記了我是動物學犬科專業的吧。
要說遷徙狼,里面涉及面太廣,得先和你們說說狼的基本知識,這樣就好理解了。”
卓木強巴娓娓道來,讓同行的人對狼群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
狼群通常采用家族式群居,數量從三五頭到十幾頭不等,最常見的方式有兩種,一是一對夫妻帶幾個子女,另一種情況是兄弟姐妹幾人,和大家的孩子一起。
有時候狼對愛情顯得很忠貞,一夫一妻維持終身,通常情況下,夫妻子女型的家族,那對夫妻會成為家族首領;兄弟姐妹型的,雌雄不論,誰的經驗豐富,誰的捕獵技巧最好,大家就聽誰的……
狼的等級制度十分森嚴,在進餐的時候尤為明顯,頭狼最先享用食物,等它們吃完,其余的狼才敢靠近食物;就算一同進餐,也要分清頭、身體、腿,不同等級的狼吃不同部位的肉,只有那些懷著幼崽的母狼有時會有優待,不過很少。
通常狼在初冬發情,寒冷地區的狼則在四月,懷胎四五月,產崽六七只,多的也有一次產崽十幾只的,只有頭狼夫妻享有隨時交配的權利,其余的狼則需要請示頭狼,經過批準才可以交配。
那些兄弟姐妹型的家族狼,往往大家的狼崽都集中喂養,每頭母狼都有做母親的機會……
狼的領地大多是世襲的,建立在生物群落豐富的平原或是遷徙動物必經的交通要道上,一群七匹狼組成的團體,通常需要一塊直徑五十公里以上的領地才能維持生計,稍微大一些的狼群領地直徑,甚至超過一百公里。
狼群除了捕獵和休息,往往在自己領地邊緣巡邏,就像小狗一樣,選擇一些標志性大樹或石塊撒下排泄物,那些石塊和大樹就成了領地與領地之間的界碑,不同家族的狼群一般不會越界。
狼群的領地往往不會直接相連,領地與領地之間有緩沖地帶,當獵物進入那些公共區時,往往會引來兩個不同家族的狼群爭斗……
狼是學習型生物,和記憶遺傳型不同,需要母狼教會小狼如何捕獵。
捕獵的時候,由頭狼鎖定目標,其余的狼都有各自的線路和位置,從各個方向圍追堵截獵物,通常這種默契,經過幾次實戰演練就能配合嫻熟,許多家族狼都是從小就一起配合捕獵的,其默契程度非同一般。
當獵物數量眾多時,狼群就驅趕獵物,造成獵物群的混亂,跑幾圈下來,它們會將目標鎖定在跑得最慢、有疾病殘缺的獵物,或是失去成年獵物保護的幼崽,然后緩慢合圍,集中優勢力量對付單一個體,這就是后來演變成經典戰例的狼群戰術。
當獵物落單時,特別是那些大型獵物,或是年老獨自離開族群的獵物,狼群反而不急,它們會遠遠地跟在獵物身后,追尋獵物留下的足跡,看獵物是否有殘疾;嗅獵物的糞便,看獵物是否消化不良;觀察獵物啃噬過的青草和樹葉,看它們的牙口是否還好……
狼群的狩獵成功率很高,它們是最講究效率的團隊,能不費力的時候它們不會窮追猛打,能避開危險的時候也絕不貿然突進,如果它們發現一頭垂死的獵物,而那種獵物又能對它們構成威脅的話,它們就會一直跟在后面。
十幾頭狼,圍成一個弧形,距離獵物十米左右,如果獵物反擊,它們就退散開來;等獵物繼續向前,它們又圍上來,保持隊形,只要不是饑餓到極點的狼,它們都很有耐心。
它們會一直等待,等到那些大型獵物老死、病死,或是被活活嚇死……
談到自己的專業,卓木強巴信手拈來,已經盡量精簡內容,還是讓岳陽張立他們聽得入神,都說如果當年老師講課能講這么精彩,他們也不會成績低下了。
說完狼的基本習性,卓木強巴才告訴他們遷徙狼的事情。
遷徙狼是由于物資匱乏,才不得不離開世襲領地,只有在出現大面積饑荒時才會形成遷徙群落。
它們是由某個狼集團率先發起,沿途走過的地方往往會有新的狼群加入,因為在饑荒年代,不加入別的狼群,唯一的下場就是被別的狼吃掉。
它們仍然以家族為最基本的作戰單位,在整個遷徙部落中,狼群自發排列出金字塔式的等級制度,最下層的是最后加入的狼群,也就是遷徙部落所處地域的本地狼。
在遷徙過程中,不戰而降的狼群幾乎不存在,所以那些本地狼是以俘虜或奴隸的角色出現在遷徙群落中,它們往往走在整個遷徙群落的前面,一是帶路,二是抵御別的部落或大型猛獸的襲擊,但是如果前方有獵物出現,它們又得停下,讓身后的狼前去獵食,就算捕到食物它們也不能自己享用。
在金字塔中部是那些早一些加入遷徙部落的狼群,相處一段時間,或是離開了它們的領地之后,它們就不用扮演開路先鋒的角色了,而是護衛在狼群的最末,防止別的猛獸從后面偷襲。
金字塔的高層,是以發起遷徙的狼集團為首,加上它們周邊的數個家族或集團,它們是第一批遷徙跟隨者,所以獲得高規格待遇,而在這里面,又以正中的遷徙集團為尊,在遷徙集團中,那個最強大的家族占據了金字塔最高層,而這個家族的族長,就是金字塔的,整個遷徙群落都由它指揮。
卓木強巴告訴大家,他們管一個狼家族的最高領導叫頭狼,在數個家族合并成的集團里,最高領導他們稱狼頭領。
只有在遷徙群落中,才會出現真正的狼王。
最后,卓木強巴長嘆道:“狼群的遷徙,就像長征一樣,是一段悲壯的歷程。
在遷徙的過程中,會上演無數幕征戰,幾乎每一匹狼都傷痕累累,任何資源都不會被浪費,在遷徙中倒下的狼,馬上就成為同伴們的食物,實在沒有食物的時候,它們連草皮都啃。
在遷徙途中,母狼的發情期會推遲甚至消失,狼群自發減少交配次數,低等級的狼會被禁止交配。
它們不會笑,缺少語和肢體語,彼此間交流的次數變得極為稀少,它們走路的姿勢都和普通狼不同,尾巴夾得很緊,耳朵始終是豎立著的,邁步時小心翼翼,盡可能用最輕的步伐跟上大部隊,眼睛會像狐貍一樣隨時四處張望,那鼻孔里哪怕只嗅到一個血液分子,都能讓它們的眼睛變成紅色。
沒有見過遷徙狼的人,就不會知道,當貪婪、饑餓這些詞加在狼群身上時,究竟是怎樣一種可怖的場面。”
獸戰
卓木強巴的話一直都是那么低沉,卻給人震撼,連岡拉也放慢了腳步,一面帶路,一面豎著耳朵傾聽,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張立正想問為什么遷徙狼里面才會產生狼王,卻聽岳陽搶先問道:“不對啊,強巴少爺,你說在大饑荒年代才會出現遷徙狼,可是現在不像是饑荒的樣子。”
卓木強巴點頭道:“這也正是我困惑的地方,照理說不應該聚集這么多狼才對。
而且附近的村子里人畜無恙,這群狼不像是為了食物而聚集起來的。”
岡日道:“大家小聲,我們到了。”
他低聲囑咐大家,看見岡拉趴下就趴下,如果岡拉調頭,大家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大家現在所站之處在半山腰上,前方那道山脊像刀刃一般一直延伸進高山云霧處,不知道山脊背后是什么。
卻見前面帶路的岡拉突然貓下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匍匐前進,岡日雙手拼命下擺,讓大家都蹲下,半蹲著或是趴著朝山脊高處挪移。
在山脊當風處有幾叢雜草,卓木強巴辨認出幾叢紅柳和一些水泊枝。
岡拉趴在草叢后往外瞅,岡日也讓大家慢慢靠過去,路過時將一株不知名的草連根拔起,咒罵道:“這些瘋草,竟然長到這里來了!”
岳陽小心翼翼地探頭一望,只見山脊背后是一道道冰川侵蝕留下的巨大深溝,后來冰川消融,這里則成為了布滿卵石的河床,如今這些溝壑已被蒿草和地衣裝扮得黃綠相間。
岳陽張口道:“這面山坡好怪,長這么多褶皺。”
“這是冰蝕地形。”
胡楊隊長的手掠過那棱角分明的山脊,道,“這些褶皺,都是冰川融蝕出來的刃脊,下面被u型槽谷環繞的是古冰斗遺跡。”
正如胡楊隊長所說,從他們的位置往下看,那一道道冰川溝像臺階一樣逐級往下,放眼望去,像是奧運場館的看臺,他們就在看臺的最頂端。
可岳陽瞪大了眼睛,別說是狼,連牦牛那么大的塊頭都沒看到,他懷疑自己的視力是否出了問題,揉揉眼再看,還是沒有啊?
不過風中似乎隱約傳來狼嚎牛哞。
岡日張開五指,將手伸出山脊,然后道:“好極了,我們是迎著風的,只要小聲說話就不會暴露。”
岳陽道:“狼呢?”
岡日道:“別急,用這個看。”
說著,從他準備的包袱里取出一架炮筒似的觀鳥鏡。
岳陽一看標志,放大30—80倍,岡日正不斷將放大倍率調大,他頓時就傻眼了。
如果是這種放大倍率,那目標最少也在兩三公里外,那牦牛落在眼里恐怕比螞蟻大不了多少,那岡日還讓他們小聲說話,又趴著前進,弄得好像狼近在眼前似的。
岡日小心地調試著焦距和方向,神色凝重。
岳陽等人也紛紛拿出望遠鏡,不過他們的折疊望遠鏡,只能看到遠處有幾個模模糊糊的黑影。
張立抱怨道:“大叔真是的,隔這么遠,怎么可能被發現嘛。”
正打算舉著望遠鏡站起來,被岡日一把按住。
岡日惡狠狠地威脅道:“你看不見它們,不代表它們看不見你!如果不想送命的話,還是乖乖地趴著吧,說話都給我小聲點!還有,別被石頭什么的劃傷了,要知道,狼能捕捉到十公里以外的血腥味。”
胡楊隊長沒有往下看,他的目光順著山脊往上,看著那冰川留下的巨大溝槽,喃喃道:“這個地形……”他馬上取出背包里的儀器,開始勘測山上的路徑,亞拉法師在一旁幫忙。
岡拉也圍了過去,對這些它沒見過的儀器充滿了好奇。
卓木強巴從望遠鏡里看到,“u”型槽下段坡勢稍緩,經過冰川河流的長期沖刷,形成一大一小兩個深坑,連在一起,遠望去像個葫蘆。
葫蘆里有一群芝麻大小的黑點,時而出現移動的痕跡,顯然就是被堵在里面的牦牛群了,而狼群在什么地方,他的望遠鏡里卻看不到。
岳陽也從望遠鏡里看到了下面的地形,暗嘆好狡猾的狼。
他已從卓木強巴那里得知,狼群善于將要捕獲的獵物趕往不利于獵物行動的地方,比如冰面,或是湖旁。
像現在這個地方,從大處看,兩壁陡峭,難以攀爬,葫蘆嘴狹窄細長,恐怕兩頭牦牛也難并排通行,狼群只需要在葫蘆底部一堵,這群牦牛就如甕中之鱉;從細處看,葫蘆里全是長滿地衣的大塊卵石,牦牛體重,踏入卵石堆中就會陷蹄,而且這些地衣將地面弄得又濕又滑,牦牛根本跑不起來,這簡直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由宰割了。
岡日調試好第一架觀鳥鏡,對卓木強巴道:“你來看。”
跟著,又從包袱里取出第二根炮筒,跪在地上搭支架。
卓木強巴湊近一看,觀鳥鏡將遠處的景物拉近至眼前,連牦牛臉上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幾十只野生牦牛圍成一個蛋形圓弧,公牛面對這葫蘆底,母牛在尾段,將小牛護衛在中間。
這群野生牦牛也算野牦牛家族中的翹楚了,那些公牛個個生得高大威猛,牛角又尖又長,眼睛犀利兇狠,一看就是在高原上橫慣了的主。
那牦牛頭領正值壯年,毛長肉多,背踵高高墳起,一對牛角就像在磨刀石上磨礪過的鋼槍,站在牛群尖峰位置,只看那塊頭就能與其他牦牛明顯地區別開來,卓木強巴見過的野牦牛不少,不過這種體型的倒是少見,那體重估計得接近兩噸。
只是此刻它怒視前方,多少又顯得有些無奈。
觀鳥鏡視場有限,不知道牦牛群正對著的狼群又是怎樣的。
卓木強巴輕輕挪移鏡頭,對準葫蘆底部,定睛一看,卻是大失所望。
只見與牦牛距五十步的地方,有十幾頭狼稀稀拉拉地臥在草地上,眼里充滿了戲謔,有的悠閑地晃來蕩去,有的蹲坐在地,用前爪整理著嘴邊的毛,在那里搔首弄姿,有的追逐嬉戲,全然沒把那群隨時準備魚死網破、拼命一搏的野牦牛放在眼里。
高原狼體型本身就小,卓木強巴眼前這群更是瘦弱不堪,恐怕這十幾頭狼加在一起,都沒有那牦牛頭領重。
那岡日所說的上百頭狼聚集的場面,與眼前這種景象,完全就是天壤之別。
這十幾頭狼,連葫蘆底的缺口都堵不上,那些野牦牛集體向西南方做一次沖擊,完全有可能突圍的。
不對,狼群怎么會留下這么明顯的破綻呢,肯定有后招。
卓木強巴想到這里,趕緊將鏡頭移向缺口位置,沿著狼群留下的缺口向外望。
果然,在缺口后的凹地里,還潛伏著一支隊伍。
這群狼約有二十來只,以牦牛的位置應該看不到它們。
不過它們也是一副哈欠連天、昏昏欲睡的表情,趴在草叢里,慵閑懶散,給卓木強巴的感覺,這些狼都不像是來狩獵的,倒像是來郊游的。
卓木強巴愕然地抬頭向岡日看去,岡日也正微笑地看著他,仿佛在說,告訴過你,是你絕對沒看過的狼,它們的行為,也是你絕對猜測不到的。
岡日架設好第二臺觀鳥鏡,對岳陽道:“小伙子,來,用這個看。”
岳陽喜滋滋地一把抓住鏡頭,卻見岡日像變戲法一般,居然又從包袱里取出一根炮筒來。
岳陽驚訝道:“大叔,你一個人住在這山上,準備這么多家伙什干什么?”
岡日解釋道:“強巴用的那臺,是早些年他送給我的,他說這里山高人稀,野獸群多,要是走丟了牛羊什么的,用這個方便。
后來那群狼來了之后,我常用這望遠鏡看,那時我就想,什么時候他和教授再回來,我好帶他們一起來觀狼,就又準備了兩根,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
你先看著,可別亂叫亂動。”
說完,開始搭第三臺觀鳥鏡。
岳陽也是先看到牦牛群,他很快辨認出,有二十三頭成年公牛,十七頭母牛,七只小牛,看那些野牦牛的樣子,雖然成年牦牛腹部還有些膘,但小牛卻餓得“哞哞”直叫,那兩三頭更小的牛犢子想去叼母牛奶頭,卻被母牛兇暴地趕開了,看起來這群牦牛被堵在這里不是一兩天了。
接著他也看到了狼,同樣也是大吃一驚,差點就叫出聲來。
他曾做過多種假設,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看到的是這么弱的狼。
難道那幾十頭看起來彪悍的野牦牛,就是被這樣的狼圍困住了?
怎么也說不過去啊。
岳陽看了兩眼,見張立守在一旁,又讓張立來看。
卓木強巴也讓巴桑來看,但巴桑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拒絕了。
胡楊隊長和亞拉法師正忙著調試觀測儀,一時也不會來看。
“這是什么狼啊?
這樣的狼有……有戰斗力嗎?”
張立一看,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岳陽擠開張立,附和道:“就是,就是。”
這時候,岡日已調好最后一臺觀鳥鏡,他將眼睛湊近目鏡,問道:“你們說的是哪一部分狼?”
岳陽道:“正對著牦牛的那群,就在那葫蘆地形的底部。”
“看到了,看到了。”
岡日肯定道,“嗯,這一定是故意示弱。
這才幾只狼啊,別的地方一定還有埋伏。
這群狼,我們不能用看狼的眼光去看,我們得用看獵人的眼光去看它們。
大家在附近找找,看看別的狼都分布在哪里。”
“看到了!”
岡日剛說完,岳陽就有了發現,“就在正對我們的山脊上,好大一群!”
卓木強巴和岡日都調焦鏡頭,很快就發現了,在對面的高處,的確有一群狼,不過那是十幾頭母狼,帶著二三十只小狼崽,顯然那群狼的目的和卓木強巴他們一樣,居高臨下,是來觀戰的。
岡日道:“唔,那群狼是不參加戰斗的,是母狼帶著小狼來學習的。”
“嗯?”
岳陽一錯愕。
卓木強巴告訴他道:“狼就是這樣,在觀察中學習,在實踐中磨礪,它們的捕獵技巧都是這樣練就的。”
岡日道:“再找找,還有。”
不過這山頭如此之大,與狼群隔得遠了,又不見狼群有什么大的動作,要想找到散布在山間的狼還真不容易。
沒多久,岳陽又道:“有了,牦牛西側,順著葫蘆地形的腰身往上大約兩百米處,這應該是主力部隊了。”
他一有發現,就讓開讓張立來看。
卓木強巴和岡日都發現了岳陽說的那群狼,這群狼的毛色深暗,和其余的狼比起來果然要強壯不少,數量在二十頭上下。
岡日道:“這就是駝背的隊伍。
它在隊伍的中央,看到沒有,那只背有點駝的就是,青灰色的狼。”
卓木強巴循聲找去,果然在隊伍的中央發現一頭背有些弓的狼,毛色青灰。
旁邊一頭狼稍有異動,它一齜牙,那頭狼就乖乖地伏了下去。
岳陽奇怪道:“大叔,我們看到的究竟是第幾批來的狼?
那駝背你不是說它們是第二批……”
岡日道:“怪我沒說清楚,現在這里只有一群狼了,那駝背和白眼帶領的狼群,都加入最后來的第三批狼了。”
張立道:“那第三批狼,就是那些懶洋洋沒氣的狼?”
“懶洋洋沒氣,照我說,那應該是勝券在握,胸有成竹才對。”
岡日道,“那駝背和白眼狼兩個,在這里相互爭斗了三四年,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誰,但是第三批狼一到,它們就全投降了。”
“有這么厲害?”
張立兀自懷疑。
岳陽若有所思,似乎有些相信了,忽然對張立道:“讓我看看。”
沒多久,聽岳陽一聲嘆息,道:“這第三批狼,果然厲害啊!”
張立道:“你看到什么了?”
岳陽緩緩道:“在葫蘆嘴的方向,兩壁上方各有一群狼,在葫蘆底部西線延伸百米開外還有一群狼,再延伸百米,又有一群,兩百米外,還有更大的一群。
這些狼加起來,應該和大叔所說的數量,差不多了。”
卓木強巴、張立、岡日三人紛紛掉轉鏡頭,果然,與岳陽說的一絲不差。
張立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些狼就是你說的很厲害的狼嗎?
它們厲害在哪里了?
你是怎么發現的?”
岳陽道:“沒錯,正因為我發現了它們,所以才說它們厲害。
我一開始,是打算從山脊往山下進行地毯式搜索,所以一來就發現了那些觀戰的母狼。
后來我發現,這樣搜索不行,范圍太大,目標太小,于是我就改變了策略,我在想,如果我是被困在中央的牦牛群,我要怎么脫困,如果我是狼,那么我又應該守在哪里?
首先,我看到葫蘆底部的西面山坡,坡度不高,牦牛奮力應該可以爬上去。
一旦爬上去了,那里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寬闊溝谷,到時候朝南或者朝北,都可以離開狼群,以牦牛群集體沖刺的力道,狼群不敢正面抵擋吧,但是……”
岳陽語音一重,道:“但是就在山坡與溝谷的交匯關鍵處,我發現了駝背帶領的狼群,只要它們從半山坡殺出來,那爬坡的牦牛群將不戰自亂。
后來,我又想到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葫蘆嘴地勢狹窄,只容單頭牦牛沖過,但是,如果野牦牛頭領帶頭沖擊,只要沖出葫蘆嘴,前面就是開闊地。
一開始我是在葫蘆嘴的外面尋找狼蹤,沒有發現,后來我才想到,那葫蘆嘴兩壁高不過十米,如果在那里埋伏一隊狼,當野牦牛排隊沖出葫蘆嘴時,從上往下攻擊,那牦牛群還不任由宰割?
這樣的布置,還能讓狼群避開牦牛頭領的鋒芒,只攻擊后面的母牛和小牛,那野牦牛頭領或許能逃走,但它的族群,就全軍覆沒了。
這樣一想,果然,我在葫蘆嘴的兩岸發現了另外兩群狼。”
岳陽有些口舌干燥,卻依然一口氣講下去:“最后,我不得不考慮野牦牛群最不愿面對的問題,就是與狼群正面交鋒。
這時候,那些故意示弱的狼,就顯得至關重要了,雖然它們很弱小,雖然它們數量很少,但它們畢竟是狼,牦牛群要正面沖擊,需要多大的勇氣?
而這群狼旁邊露出的空隙,顯然會讓牦牛群心動。
攻城之時,圍其三面而網開一面,本來就是戰術的要旨,這樣做的目的正是為了全殲敵人。
想到這里時,我心里已經有了準備,在這空隙的外圍,肯定有狼!所以,我在百米開外發現了第一群狼,但是它們數量也只有二十來只,我就想,如果牦牛發了狂,也未必不能沖破這第一道防線;于是,我很快又發現了第二道封鎖線,那群狼有四十多只;說實話,我已經沒敢再往遠處想了,那第三群狼的發現,純粹是因為數量太多,無意中進入我的視野的。
不敢想象,它們竟然布下了三道封鎖線。
你想想,如果你是牦牛群中的一員,當你沖破第一道防線遇到第二群狼,再沖破第二道防線遇到第三群狼時,你會怎么想?
狼群越來越多,你的體力卻越來越弱……”
岳陽吸了口冷氣,沉沉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那種情況下,牦牛群哪里還能有作戰的勇氣,要么被趕回葫蘆里,要么橫尸草甸上。
換之,如果被圍在那里的不是野牦牛,而是我們,我能想到的突圍法子,都被狼群堵得死死的,我是沖不出去了。
你說,這些狼厲害不厲害?”
聽完岳陽如此分析,張立驚出一身冷汗來,那感覺就像曹操敗走華容道時,每次他躊躇滿志、放聲大笑時,諸葛亮早已埋下的伏兵就殺將出來,直嚇得曹操屁滾尿流。
張立手拿離觀鳥鏡,一手的冷汗,喃喃道:“這是……一群什么狼啊!”
此時他才明白,岡日早先告訴他們的,這是他們絕沒見過的狼,究竟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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