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聽見這一句話也怔住了,不自覺地朝自己腰間看去。
張鐸之前不準她把這只金鈴拿下來,后來她也就習慣了。每日梳洗過后便在鏡前將它系上。
入厝蒙山以后,樹蔽日月,英魂慘呼,她又將這鈴鐺當成了辟邪之物,從不離身。
和她腳腕上的那銅鈴鐺不一樣,金鈴無舌,走動之間沒有聲響,但卻很沉重,偶爾還會撞碰到席銀的膝蓋。真的是和張鐸那個人一樣,沉默,棱角尖銳,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這兩年來,在他一貫的沉默之下,在訓斥和責罰之余,他究竟維護了她多少。
席銀正看著金鈴出神,手中的詩集冊子卻被周氏一把奪了過去。
“你……”
“內貴人,殿下是殿下,還請內貴人自斟身份。”
張平宣不愿意與席銀在多半句,示意周氏止聲,轉身朝殿內去。
席銀將要張口,內禁軍的人忙勸道:“內貴人,算了,那本詩集冊我們也看過了,并無端倪。江將軍要末將等護好殿下,不讓她離開居所一步,但她畢竟是殿下,身懷有孕,內貴人此時若與殿下爭執,難免吃虧,末將等也是難做……”
席銀回頭道:“殿下孕中不適總所周知,怎會在這個時候遞一本詩集冊子進去,況且光祿卿這個人……”
她說著說著,口舌滯澀。這個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見識,尚不能在評價上周全辭,即便是說出來,內禁軍諸將也不會盡聽,他們無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當成一個受張鐸喜愛的內奴來維護罷了。
她想著不禁落寞,索性閉了口,轉身朝殿內看去道:“請將軍一定要護好殿下。”
內禁軍道:“這本是某將職責所在,內貴人放心。”
席銀知道張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見她了,便將廊上煎好的湯藥盛入碗中,交給殿門前時侍立的女婢,自己獨自回了張鐸的正殿,順路去尋了負責行宮守衛的中領軍副將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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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然。雪影伴著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周氏替張平宣攏好炭火,見張平宣還在案前看那本詩集冊子,便又把藥溫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細眼神,奴給您點盞燈來吧。”
張平宣撐著下顎搖了搖頭,煙香如線,輕輕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發困,周氏將藥碗遞到張平宣手邊,勸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聲名的玩樣兒,殿下何必真的為此費心神。不如喝了藥,奴服侍您歇歇吧。”
張平宣扼袖翻過一頁,道:“荊州的消息遞不進來已有月余了,這本冊子應該不單是宴集。”
她說著,伏低了身子,“你去點盞燈與我。”
周氏依,捧了一盞銅臺燈過來。
忽見張平宣壓平其中一頁,偏頭細看起來。
周氏忙將燈移過去,“殿下,怎么了?”
張平宣咳了一聲,瞳孔瑟然。
她抿唇吞咽,壓抑著喉嚨中的顫抖,好一會兒,方開口說道:“陳孝的字。”
周氏不識字,看不出端倪,卻被這個名諱驚了一跳:“陳孝?那不是……已經死了十年了嗎?”
張平宣壓著紙張的手指有些發抖。
“是變體……”
這個人的字,在當年的洛陽城中,是無數女子爭相藏集之物。師承前朝有名的書畫大家,而后自成一體,和張鐸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雋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筆劃張弛有度,對于女子來講,也是極其難寫的一體字。張平宣臨過他在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寫的《芥園集序》,也寫過他的私家集——《雜詩稿》。前后十幾年傾注在這一項上,終得已練成。整個洛陽城,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出陳孝左手起筆的字。
“他改了體,寫的是章楷……只不過,其中……這幾個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筆……”
什么是章體,如何左手起筆,這些周氏不明白,但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卻令她毛骨悚然。
陳家被滅族十二年,張奚為陳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說魂魄有知,再為癡情的女郎蓄情寫詩,也未免過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周氏想著想著,不禁額前冷汗淋漓。
然而張平宣心中卻是驚懼和欣喜渾然交錯,后背冷寒突襲,而喉嚨里卻酸燙得厲害,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手指卻不自覺地反復搓捏著。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與陳孝極近相似的儀態和氣質,曾讓張平宣有過一層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從來的不曾握筆寫字,張平宣也就無從判定他的身份。
張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問他,他究竟是不是當年的那個人。但幾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話到摳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其實岑照不說,張平宣根本就問不出口,畢竟對于陳孝而,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揚灰般的慘烈。
此時再見到他的這一手字,換若隔世。張平宣慶幸陳孝還肯給她這一個機會去彌補十二年前的遺憾。這么久以來,她耗盡心力去籌謀和維護的人竟然真的是陳孝,他真的還活著,而且,如了她當年的苦愿,娶了她。
“殿下……”
“不要聲張。”
“奴……明白。”
“你去把門扣上,不要讓席銀進來。”
“內貴人已經回正殿去了……”
“好……”
張平宣強抑下五內一陣一陣的悸動,低頭重讀那首章楷所寫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