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邊吃邊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給賓客們備了上房,讓他們寬衣歇息。那崔軒亮累了一整天,雖已疲憊,卻還是睡不著,便又去艙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轉了。
來到了艙房,只見兩名船夫和衣而睡,臥在榻旁地上。叔叔卻還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動,呼吸低微,兩邊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幾十歲。
面前的叔叔一輩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戰亂里度過,中年時大哥又先他而去,如今臨到老來,還受盡了苦。想起那些朝鮮武官的霸道,本國官員的勢利,崔軒亮握緊了拳頭,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要談為國為民,誰又比得上叔叔這一代?他們這批開國孤兒雖沒出過大人物,可他們的命運卻與國家緊密相連。什么大災大難來到中原,這批難童必然奮起承受,決不逃向后方。似他們這般人,天下誰有權來任意輕侮?可那靖海督師白璧暇卻是什么嘴臉?他又為國家做了什么事?為百姓立了什么功?憑什么打叔叔的性命?
崔軒亮內心氣苦,忍不住便要垂淚,忽然間背后給人輕輕拍了一記,他嚇了一跳,急急轉身,卻是天絕和尚來了。
天絕僧微笑頷,豎指唇邊,示意崔軒亮噤聲,隨即反身離艙,崔軒亮跟了出去,將門輕輕掩上了,道:“大師,您……您有事么?”天絕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過來囑咐,他怕令叔病情有變,便要貧僧徹夜來此守候。”
崔軒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來么?”天絕僧道:“王大夫說他累了一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覺,只能請小僧幫這個忙了。”
崔軒亮暗暗嘆息,看這“鬼醫”功力非同小可,誰知卻是懶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絕和尚頭頂一推,自己好來呼呼大睡。念及天絕僧的高義,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師恩情,請受軒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絕僧卻在他的腋下輕輕一托,一股內力行來,崔軒亮膝間一熱,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崔軒亮心下一凜,這才覺天絕僧的內力深厚至極,好似還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著天絕僧,道:“大師……您真的沒練過易筋經么?”
天絕僧忍不住笑了,搖頭道:“沒有。”崔軒亮搔了搔腦袋,低聲道:“大師,我……我方才跟您開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別在意。”
天絕僧微笑道:“施主開朗天真,絕無一分心機城府,貧僧豈會見怪?”崔軒亮放下心來,又道:“大師,您究竟是去煙島做什么的?不會是來給魏叔叔拜壽的吧?”
這話問到了要緊處,看這鬼醫王魁是來采藥的,不孤子是來拜壽的,其余如靖海督師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國勛,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賜爵,或抓人,卻只有天絕僧的來意始終不明,看他形單影孤,行囊單薄,八成連賀禮也沒帶,想來他決不是來給魏寬拜壽的。
一片寂靜中,天絕僧笑了笑,道:“也罷,便告訴施主也無妨。貧僧此來煙島,是來找一戶人家的。”崔軒亮心下一凜,立時想到天絕僧先前所,好似他們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東瀛尋訪一個神秘人物。忙道:“大師,您……您是來找……找那個姚……姚廣孝的朋友么?”
天絕僧搖頭道:“不是。我只是來找一戶姓方的人家,向他們打聽幾件事。”
崔軒亮愕然道:“方?”
天絕僧沒說話了,他凝望著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頗見寂寥。
崔軒亮不敢再問了,他偷偷打量天絕僧,只見這名和尚年歲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歲,卻似無所不知,一舉一動像個得道高僧,深不可測。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給人順手剃度,忙道:“大師……我……我先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天絕僧本在沉思,聽得此,立時醒了過來,當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貧僧會守著崔老施主的。”
崔軒亮心下大喜,看天絕僧這般武功見識,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個活跳尸,也能給他弄好。他怕天絕僧反悔,忙道:“多謝大師,那……那我去躺著了。”說著一溜煙地跑開了,自在甲板上鋪了個軟墊,和衣臥倒。
時在午夜,天絕僧轉身入艙,甲板上除了幾個船夫輪班守夜,已是空無一人。海風陰冷,崔軒亮打了個哈欠,只管脫了靴子,正想找個棉被來蓋,見小獅子在甲板上歡跳奔跑,卻是暖爐自行送上門來了。
小獅子精神健旺,晚上從不睡覺,崔軒亮也懶得管這么多,便將之一把抱住,當作枕頭,跟著平躺下來。
經得這一日,崔軒亮真是大大開了眼界,他生平次見到了朝鮮人、東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艦,如今更與少林、點蒼、九華等處高人結識。這在昨日還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卻一一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說嘴,兩個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軒亮摸著小獅子的頭,心里想到了嬸嬸,心中便想,還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嬸嬸以后要怎么辦?心念于此,眼淚好似又要流出來了,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沒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長命百歲,活得比張三豐還久。”
想著想著,心思又轉到自己身上去了:“這回叔叔替我提親,不知結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長得漂亮些,性子溫柔些,不然到時嫁到我們崔家來,不整日和兩個堂妹斗氣?”
嬸嬸只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平素將他視作親生,可說疼愛有加。兩個堂妹更與自己好生親近,平日里總愛同他玩笑打鬧,沒大沒小。可要是自己和別的女孩好了,她倆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兇狠。
想到溫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兩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順人,說啥是啥,誰若娶了她倆,定是享盡了齊人之福。崔軒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說咱們崔家人丁單薄,我可得爭氣些,多生幾個孩子才是。”
生孩子,便得討老婆,老婆越多,孩子越多,此乃千古不變的天地正理。想到此處,崔軒亮忽然理直氣壯起來,當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獅子當成了夢中情人來抱。可憐小獅子爪子亂揮,掙扎不依,崔軒亮卻也不加理會,漸漸鼻鼾響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爺、少爺……”
才睡下不久,懷中的小獅子便已溜了,崔軒亮睡得香甜,卻也懶得理會。只不知為何緣故,耳邊好似來了一只蚊子,反復繞耳飛行,擾人清夢。崔軒亮實在煩厭,只管轉過了身,面向船舷來睡。
“少爺……少爺……”正呼呼大睡間,又聽蚊子輕聲呼喚,“少爺,少爺,快起床了,天已經大明了。”
“死老頭!吵什么吵!”崔軒亮狂怒坐起,暴喊一聲,正要重新倒下,卻見點蒼小七雄一臉駭然,只在望著自己,其余王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餅,全坐在不遠處,納悶地朝自己打量。
崔軒亮臉上大紅,他左右張望,只見船上老老小小都起來了,船夫們各自干活,賓客們則在享用早飯,吃吃聊聊。崔軒亮喃喃地道:”天絕大師呢?”話聲未畢,只聽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軒亮“啊”了一聲,抬頭去看,果然見到了天絕僧。
昨晚睡覺時,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顧叔叔。看他此際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徹夜未眠。眼看少爺起身了,老陳便拿來了一條毛巾,讓崔軒亮擦臉,一旁老林也送來香茶,讓少爺品茗漱口。
眼看點蒼小七雄議論紛紛,想來把自己當成了紈褲子弟。崔軒亮臉上更紅,忙把身子一躲,避開了種種服侍,道:“我們……我們在哪兒了?”
老陳道:“咱們離開苦海了,已離煙島不遠了。”
“煙島”二字一出,崔軒亮“啊”了一聲,急忙眺望天際。但見天色雖仍陰霾,水霧卻已褪去,想來真已離開了無盡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滿心歡喜,過得半晌,又想到自己離魏思妍更近了,頓時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來,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他見自己還光著腳丫,便穿上了靴子,問道:“對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
終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這才輪得到崔風憲。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絕老弟喂了他一碗參湯,他也如數喝下,看來是熬過生死關頭了。”
崔軒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會死了!我又可以當少爺了!”他還沒笑幾聲,忽見眾人都在看著自己,忙咳了咳,道:“陳叔,早飯在哪兒?”
老陳、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飯,見是一大鍋稀粥,另有粗硬面餅,都是些難吃的。眼看老陳端來了一大碗粥,崔軒亮卻不愿來接了。他一見這些粗茶淡飯,肚子便飽了幾分,愁眉苦臉的接過了米粥,正打著哈欠間,忽聽點蒼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陽了!出太陽了!”
眾人抬頭去看,只見天邊亮了起來,一道閃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蕩漾,霎時間滿船水手盡皆歡呼:“到煙島了!到煙島了!”
時在早晨,朝霞滿天,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闊天空的大氣象,崔軒亮滿心亢奮,當下率著點蒼小七雄,一齊奔上了船頭,只等著眺望傳說中的“煙島”。
四下風平浪靜,船行極穩,約摸又過了數里,海水轉為碧藍,慢慢天空烏云散盡,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藍天。陽光竟是如此耀眼燦爛。
崔軒亮猛地指向遠方,驚喊道:“看!有船來了!”
碧波萬頃中,但見左舷遠方駛來一艘商船,相距約摸二十里,帆上大書“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來,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開外,竟又現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卻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無人可識。點蒼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國船!外國船!”
眾小童滿心歡喜,便纏著不孤子來問:“師父!那是哪一國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頭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臉不解,正想去問天絕僧,卻聽眾船夫笑道:“小道君們,這是大食商船啊,你們以前沒見過么?”
這“大食”本是古稱,便是今世所稱的“天方”。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來已達千年歷史,一路從西北陸路而來,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來這煙島不愧是東海大港,連大食商人也不惜遠道而來,想來島上物資定然豐沛無比,方能引得這許多商船來此買賣。
談笑之中,但聽“嗚嗚”長鳴,后方的大食商船吹響海螺,已然趕到前頭去了,老陳降下了二帆,放緩船,尾隨在后。不多時,前方現出了帆影點點,遠遠望去,已能瞧見一片陸地,眾人全數歡呼起來:“煙島到了!”
相傳經過夢海之后,便能抵達一座海上大城,想來便是眼前這地方了。一片碧海藍天中,船只尾隨大食商船入港,只見岸邊旗海飄揚,滿是異邦風情,但見東瀛、朝鮮、占城、真臘、錫蘭山等地船只進出港灣,川流不息,一時半刻里怎么數得盡,看得完?
煙島氣象萬千,商船數目之眾,來往進出之繁,遠在想象之上。日本出產的刀劍、香料,朝鮮的人參、屏風、漆器,都由此地轉運南方,至于的陶瓷、絲綢、書籍、銅錢,則由此地轉運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窩、南蠻酒、藥種,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種種珍寶,也都在此匯集,與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輝映,堪稱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滿是贊嘆聲,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來到煙島,自是滿心驚奇。連天絕僧這般出塵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點蒼七小雄最是貪玩,難得來到異鄉,自是雀躍蹦跳,嚷道:“快點!快點!咱們快上岸去玩!”崔軒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當此時刻,一顆心歡喜得好似要炸開了,忙從腰間取下嗩吶,奮力吹鳴,大喊道:“老陳!開船進港!咱們即刻上岸!”
在眾小童的歡呼聲中,一聲銳響劃破長空,眾船夫便又奔下艙去,操槳劃船,老陳也親自來掌舵,船便朝岸邊緩緩靠去。
正行駛間,忽聽右舷處傳來“砰砰”聲響,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驚,忙低頭來看,只見船舷下方貼來了一艘舢板,上頭站了幾名年輕漢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說著嘰哩咕嚕的怪話,舢板旁卻插著一只旗,上繡一只火紅云燕兒,卻不代表什么。
異邦人士到來,眾人都傻了眼,先前徐爾正還在船上,便不愁沒人聽得懂異國話。可此時徐老頭走了,來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聞得南蠻舌,如對牛彈琴一般。崔軒亮滿臉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這兩個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絕僧瞧了一眼,要聽他如何解說。
天絕僧熟讀佛經,天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畢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時自也毫無頭緒。最后還是老陳喊了一聲:“老林!愣在那兒干什么?要交錢了!”
老林咳了一聲,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見崔軒亮站在身旁不遠,便又走了過去,低聲道:“少爺,你那兒有銀子吧,先拿一些來。”
崔軒亮“喔”了一聲,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間“咦”了一聲,忙道:“等等,你們要錢干啥?”老林咳道:“咱們要給過路錢。”
崔軒亮大驚道:“過路錢?好啊!倭寇公然行搶了么?”不孤子最是俠義不過,一聽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搶,二話不說,便要飛下船去殺人,眾船夫驚慌攔住,道:“道長!別亂來,別亂來!”崔軒亮怒道:“什么別亂來!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們豈能坐視不理!”
老林苦嘆一聲,曉得少爺是個空心大蘿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錠銀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們是浙江來的客商,要給魏寬魏老爺子拜壽,請準入港。”說著便將銀子扔了過去。舢板上的漢子接住了,又挑起長長的竹竿,但見竿上綁縛了一面錦旗,從舢板下遠遠送來,另以漢語喊話:“朋友,把布旗懸到你們的桅桿上,跟著咱們來。”
眼看那旗上繡了一只云燕,旁書“煙島北震字港庚午埠”,眾人心下醒悟,才知這些人是煙島的舵頭,專引客船進港泊船。想來煙島上貿易繁盛,各國商船若想來島上買賣,定得交上這筆過路錢財,否則一切免談。
在小舟的帶領下,大船緩緩進港,只見四下滿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舊,只是來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懸了布旗,上繪一只云燕,想來也都交過了過路錢。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覺這生意頗為好賺,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這進港一回要多少錢?”老林附耳道:“這不是算次數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龍銀三十兩。”
眾人聞,莫不倒抽一口涼氣,連天絕僧也是雙手合十,誦念“阿彌陀佛”,想來這價錢當真貴得離奇,再不請佛祖開恩,大降慈悲,卻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