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而這一聲喊,對喬溫幾個人來說,仿佛是起跑線上的一聲發令槍。
“政威小喬,走!”
周瓊邊往外跑,邊整理起隨身攜帶的設備。
秦政威扛著攝像機,一臉沉色,跟在他身后。
震動和轟響到來的第一刻,霍燃的本能,就讓他護著喬溫把人抱在了懷里。
而這一刻,又不得不緊著牙關強迫自己放手。
他來,是做幫手的,不是做拖累的。
這一切都來得突然,包括巴扎外的爆炸,包括霍燃又一次下意識地把她護住,也包括聽見周瓊那聲喊后,霍燃沉默地放手。
一切都在一瞬間,沒有多余的心思考慮其他,喬溫壓住緩神過后的心跳,咬了咬牙,端著相機,迅速跟在周瓊秦政威身后,朝著巴扎外的街道跑。
巴扎長長的通道,抖落了一地的布料香料,包括那些原本會被她帶走的甜點。
一路的嘈雜混亂,飛速在眼前耳中閃過,喬溫只知道,跟著前面兩個朝著通道口白光跑去的男人。
而無暇顧及的霍燃,緊跟著的腳步聲,又讓她知道,他就在身后。
幾個人重新站回天光里,卻因為就在附近發生的爆炸,空氣里籠了一層屏障似的塵土泥灰。
巴扎外頭的當地人臉上,融合著慌亂又平靜的矛盾神情。
他們進入巴扎之前,就坐在街邊販賣柑橘的一位老人,此刻依然坐在路邊。
一臉漠然地盯著地面,抽著支煙。
利國在阿拉伯國家中,是為數不多水果產出豐沃的國家。
五六月的車厘子和一年收獲三季的柑橘,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供給出口。
每年九十月份,成片的柑橘林豐收,或許以往有不少人都會像這位老人一樣,在街邊擺攤。
而此刻,籮筐里的柑橘連同這位老人,都被塵土蓋住了本來的顏色和神情。
那筐覆了一層泥灰的柑橘,依稀可見一點橙黃。
喬溫端著相機的手,比胸腔里跳動的地方穩。
職業反射,讓她對著街邊老人,摁下快門。
—
幾人趕到爆炸現場的時候,和他們一樣留在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的各國記著,也同樣奔赴過來。
現場已初步被離此地最近的巡邏政府軍控制,外圍拉起了警戒線。
不少記者上前和當地政府軍交涉,出示了記者證,卻被告之,只能在警戒線以外拍攝。
周瓊和秦政威倆人,迅速調整好衛星通訊設備,和國內連線。
“利國當地時間8月25日中午十一時三十分,首都巴德拉發生一起自殺式恐怖襲擊,爆炸地點位于……”
爆炸地點,是一條小吃飯館聚集的餐飲街,正值就餐時間,人口密集。
此刻,各國記者操著不同國家的語,播報著同一件新聞。
而被汽車炸彈轟塌炸毀的磚墻堆里,幸存者——或者說是,尚有生命跡象的民眾,慘叫哀嚎不斷。
那輛自毀的汽車,只剩了一副燃著火的框架,形如骷髏。
而它附近的餐館,已然分辨不出本來面目,只剩下坍塌的焦黑磚石。
有士兵在救火,有士兵在救人,醫護人員穿梭其間。
空氣里彌漫著混雜著血腥味、讓人作嘔的詭異焦味。
隨處可見仍在燃燒的、連著殘肢的衣物。
所有的聲音和畫面混沌嘈雜,泄洪潮水般涌進喬溫的耳里、眼里。
這比任何一段有關戰爭的影像,都來得沖擊震撼。
直面這樣的場景,胸腔里克制不住地涌起悲憤、無措、迷茫……
喬溫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翻攪的情緒,讓她端著相機,一刻都不敢放下。
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告訴自己:此刻的她,只是一個記錄者。
出門的時候,喬溫脖子上就掛著兩架相機,此刻,他們只能和別國記者一樣,遠距離拍攝。
喬溫調節著手中的長焦鏡頭,拍攝她認為的、有必要展示給世人的畫面。
卻在鏡頭捕捉到廢墟碎石堆里的一處細小畫面時,差點崩潰。
始終站在喬溫身邊的霍燃,感知到她一瞬間的僵硬和情緒的不對,一把撐住她肩側,無聲地扶了她一把。
閉了閉眼睛,喬溫狠狠咬了咬牙,借著肩膀那兒傳來的一點暖意,摁下了快門。
取景框里燃著青煙的廢墟中,像是種進去一只小小的手,喬溫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那只小手連著的心臟,還在不在跳動。
那只小手的掌心里,還牢牢攥著一支橙黃色的鉛筆。
那種像太陽灑在這個季節豐收柑橘上一般的顏色,像那位沉默地抽著煙的老人,身邊籮筐里塵灰覆蓋之下隱約顯現的顏色。
更多的軍人涌來,喬溫拍完這張,放下裝著長焦頭的這架相機,迅速拿起脖子里掛著的另外一架。
此刻的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爆炸后巴扎里外,人們臉上既惶恐又漠然的神情是為何。
她如今除了先用麻木把自己包裹起來,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繼續工作。
拍攝完近處仍在播報的記著、搶救傷員的軍人和醫護人員,周瓊斷了和國內的信號,一行人跟著醫護人員,去了附近的醫院。
喬溫臨走的時候,又轉身望了一眼那支橙黃色鉛筆的方向。
大約是覺得,那一片寂靜的廢墟下根本不可能有生還的可能,士兵們都還沒來得及去顧及。
灼意燒著眼眶,喬溫牙咬得顎骨生疼,回頭,跟上周瓊。
—
采訪拍攝,一直到臨近傍晚,幾個人才拖著魂像是還沒跟上,落在了后頭的身體,往旅社去。
除了阿迪勒,四個人都是頭一回親眼看見這樣的場景,明明幾乎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到了旅社,卻沒有半點食欲。
人人都壓著胃里那點欲嘔的翻涌,卻也沒一個人提及。
“伙計們,別這樣,”阿迪勒玩笑似的勸道,“要不出去嘗嘗我們這里的美食吧,你們會喜歡的。”
當地人的烤餅,其實挺香的,還有新鮮的烤肉,可以夾在餅里吃。
要是平時……或者也不用平時,如果沒有白天的爆炸場面,沒有醫院里消毒水混著漫天血腥氣的味道,他們一定吃得下。
“阿迪勒,”一想起爆炸時焦黑廢墟里燃火的殘骸,還有下午滿醫院的慘叫和傷員,周瓊忍不住說,“我、我先回去洗個澡,你們去吧。”
阿迪勒的家就在巴德拉,晚上,他會回父母那兒。
霍燃看著幾人的表情,干脆說:“我跟你去買些餅回來,晚上……大家想吃的時候再吃。”
阿迪勒笑了笑,應霍燃,“好,我們走吧。”
—
霍燃再回來的時候,喬溫已經洗完了澡,頭發半濕地坐在旅社簡易的辦公桌跟前。
相機內存卡,插在桌面上的筆記本卡槽里。
聽見動靜,喬溫回頭,對他笑了笑,輕聲道:“回來了。”
“嗯。”
輕翹了翹唇角,霍燃提了提手里散發著面香氣的餅,“這是我們倆的。
周瓊和政威的,剛剛給他們送去了。”
喬溫看他的時候,神情有些怔,霍燃壓著心里澀意,走過去,放下手里的晚飯,又從行李箱里,翻了條干凈的毛巾,站在她身后,仔仔細細,替她掖干長發。
阿迪勒說,巴德拉的市政設施,基本都還完善,不會斷水斷電的,讓他們放心洗澡。
至少,現在還不會。
霍燃沉默輕柔地照顧著她,又不經意瞥到了她筆記本里,正在編輯的照片。
手頓了兩秒,緊了緊牙,霍燃沒說話。
喬溫挑了今天拍的四張照片,分別發到了推特和微博上。
只用了原片,什么處理都沒有。
四張照片按照順序,依次是抱著小男孩兒兜售彩色鉛筆的母親;收到橙黃色鉛筆作為禮物,笑得眉眼彎彎,只看得見長睫的小男孩;爆炸后坐在一籃筐柑橘旁抽煙的老人;廢墟中,握著橙黃色鉛筆的那只小手。
照片發出去沒多久,底下的評論就紛紛涌了進來。
大多,是對和平的祈禱,對戰爭殘酷的撻伐,和對戰爭中苦難人民的同情。
a:我能不能不要相信,這就是那個小男孩兒?
真的難受……
b:光看照片我都受不了了,致敬我們前線的工作者。
c:有時候真的慶幸,我們生在一個和平強盛的國家。
……
只是,似乎不管哪里,總會有些不同的聲音。
d:你們這些做記者做攝影師的,能不能不要老是拍拍拍,難道救人不比拍這兩張照片重要嗎?
有時候真的不得不懷疑你們,就是為了博人眼球。
e:@d,?
且不說攝影師的職責就是拍攝,況且現場都有專業的救援醫護人員,你才是到底有什么資格這么質疑博主?
你那么能,你怎么不去呢?
d:@e,她第四張照片,明明離得這么近,不過就是動動手的事情,說不定不拍這張照,那個小孩還有一線生機呢?
f:@d,你怕不是不知道有種叫長焦鏡頭的東西?
為什么總有人喜歡不合時宜地秀智商?
抱抱博主,拉黑吧這種人。
別難過,我們支持你!
……
喬溫木然地看著筆記本屏幕里的一條條留,所有照片在電腦里存了一遍,又在網盤和u盤里各自存了一遍,這才關了筆記本。
“吃點東西吧。”
霍燃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輕聲說。
喬溫頓了兩秒,倒是沒有拒絕,輕“嗯”了一聲。
霍燃稍松了一口氣,拿過餅,分給她,又擰開了一瓶牛奶,遞給她。
他特意麻煩了阿迪勒,讓他帶著自己去買的。
眼睫顫了顫,喬溫伸手接過來,低聲道:“謝謝。”
霍燃輕笑,和她玩笑道:“你還真是客氣。”
喬溫沒再說什么,沉默地開始吃。
等霍燃洗完澡,關了燈,倆人躺到各自的小床上,喬溫闔上眼睫,白天那點秉著觀察者和記錄者的立場,開始松懈動搖。
八月的利國,依舊干燥炎熱,旅社床前搖頭晃腦的小風扇,發出吱吱嘎嘎的輕響。
喬溫脖子里,手心里,沁出潮濕的熱氣,卻不敢把腦袋從薄毯里探出來。
臨行前,喬渡才告訴她,在她枕頭底下藏了張平安符,她出發的時候,特意串了根紅繩,掛在了脖子里。
此刻,那一小張卡片,像是多少能給予她一些勇氣似的,讓她貼在心口。
喬溫許久沒睡著,又清清楚楚地聽見,風扇聲里,霍燃輕輕下床的聲響。
接著,身后貼上個溫度。
唇輕貼著她的發心親了親,霍燃什么也沒說,輕輕抱著她。
明明身后男人抱上來,溫度更高了些,卻反倒是讓她,像是終于能靜下心來,降了心火,不再想東想西。
喬溫的呼吸,忽然不再壓著了似的,沉沉吸了口氣,又呼了出來。
又過了片刻,房間里只剩下小風扇搖晃的聲響。
霍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小姑娘規律綿長的呼吸。
這天晚上,巷道附近,這座城市上空,沒有再出現別的聲音。
—
接下去的一個多月里,喬溫和身邊的這三位“戰友”,去過巴德拉郊區的難民營,聽那里的孩子,講述他們眼里的戰爭。
喬溫記得最清楚的,便是周瓊采訪難民營一位小男孩兒時,問他對戰爭最害怕的是什么。
小男孩兒思考的空檔,距離難民營約摸五公里外的臨近城市上空,響起一聲爆炸聲。
下意識地聳肩一縮,小男孩兒在怔愣了兩秒之后,紅著眼眶攤手聳了聳肩,無奈地笑著說:“您也聽到了,大概就是這個吧。”
他們也去過臨近幾座,政府軍和反對派僵持不下的城市。
看見酒店里正在舉行的婚禮燃放的禮花,和數公里外的炮彈爆炸聲同時燃響。
也見過教自己十來歲的小孩兒,如何使用武器的父親。
……
直到十一。
“今年中秋和國慶,是同一天誒。”
一大早,喬溫站在旅社的小院子里活動身體,忍不住對著霍燃說。
“那你昨天零點,都不祝我生日快樂。”
霍燃跟在她身側,抬了抬下巴尖尖,譴責地瞥了她一眼。
“都睡著了呀。”
喬溫理直氣壯。
起初,剛來巴德拉的時候,喬溫還覺得倆人住同一間莫名有些別扭。
只是第一天晚上之后,又覺得慶幸。
還好有霍燃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的默默陪伴,她這段時間晚上,才能睡得還算踏實吧。
霍燃看著她笑,抬手推了一把她腦袋,“那現在還不說。”
“啊呀……”早晨,喬溫還沒扎頭發,長發被他推得零散,又有那么兩根勾在他手腕的五彩繩上,勾得頭皮都痛了,“疼死了,就你這態度,還指望我說?”
倆人玩鬧了一陣,才聽見喬溫輕聲說:“霍燃哥,我出發前,把禮物留在琉璃西巷了,結果……”你倒是跟來了。
“生日快樂啊。”
喬溫說完,又翹著唇角說,粹亮的杏眼望著他。
“嘖,那我什么時候才能拿到啊?
就不能兌現個實在點的?”
霍燃笑得眉眼彎彎,玩笑似的問她。
雖然心里樂得不行,還是忍不住狗兩句。
“那你要什么啊?”
喬溫問他。
霍燃聞,俯身錯開臉,倏地湊過去。
喬溫呆住。
就這么什么也不說、也不動,霍燃淺翹著唇角望著她,呼吸清淺地,和她的氣息攪在一塊兒,落滿晨曦的長睫尖尖,輕緩地眨著,仿佛都要掃到她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