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環視眾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衛嫣等人也急忙隨他拜下。
殷皇后低頭看向兒子,神情之中愛恨交加。她握著夜天湛的手微微發抖,似是想說什么,卻終究忍了下去,再一抬頭看到了朵霞,有些驚訝。夜天湛忙道:母后,這是朵霞公主。
誰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聲道:生得這般妖媚,這些異族女人除了蠱惑男**國殃民之外做不出半點兒好事,你給我記住了,離這種狐媚子遠些!
眾皆聞色變,誰都聽得出她這不光掃了朵霞的顏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隱見怒意,卻只礙著在太皇太后面前沒有發作。
朵霞身為公主,在于闐備受國王寵愛,入嫁天朝也被視為上賓,禮遇有加,何曾聽過這般話語她美目一挑,脫口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事,都將女子說成是紅顏禍水,卻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無道。若是心志清明,誰能蠱惑得了他們若原本便糊涂,即便沒有絕色當前也是一樣。我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情愿隨他遠嫁中原,倒不認為他是那種區區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聵之人。
大家都沒想到朵霞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頂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頭即刻給殷皇后請罪:母后,朵霞年輕不懂事,話說得有些過了,兒臣替她給母后賠不是。兒臣不是糊涂之人,還請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別說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后不還是壞在那異族妖女手中!你又哪里不糊涂了
夜天湛沉聲截斷她的話:母后!
殷皇后甩開他的手,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里,夜氏皇族從始帝往下,哪個不是困在這個‘情’字里穆帝、天帝,還有眼前這些,無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嗎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紙里包不住火,您心里再清楚不過,現在這個皇上,到底是……
她話未說完,太皇太后厲聲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處冷冷泛出殺意。殷皇后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別人不知,卿塵卻清楚是什么,心谷遽沉。若再說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著卿塵的手面對眾人,徐徐道:灝兒,帶著你的弟弟們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一律不準進殿。
看過眼前兒孫,太皇太后老邁的眼中隱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光澤,那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通達,看盡人世的平靜與深沉。些許的病態都被這光澤掩蓋,此時的太皇太后似是換了一個人。
內侍宮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親,遲疑不愿舉步。十二走到他身邊,攀住他的手臂:七哥。夜天湛對上那雙素來散漫率性的眸子,那其中稍縱即逝的銳光如他臂上現在感覺著的力道,強迫他壓下心中翻騰不已的情緒。他回頭,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燦爛的琉璃燈下向他投來一瞥,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原來離他這般遙遠,生他養他的人,竟最無法了解他。
隨著腳步漸漸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塵四人,變得異常安靜。
冷酒殘宴,絲毫不再有壽辰的喜慶,變得沉悶無比。卿塵重新攙扶著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頜微抬,面對著夜天凌,繼而轉頭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沒有想到那件事還會有人知道吧當初蓮妃不慎動了胎氣早產,偏偏就在來延熙宮給母后問安的時候。母后一向不喜歡蓮妃,那時卻肯替她保證,天帝自然不會懷疑孩子究竟是誰的。如今想想,蓮妃素來故作冷淡,原來是恐怕這個秘密被人察知。
太皇太后雙目半闔,略加思量,道:哦,你們是找到了當年那個御醫。
殷皇后道:母后原來還記得那個御醫。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錯,我雖然老了,這么個人還是記得起來的。當初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終究還是生出后患。也難為你們能想到此事,也還能找到這個人。
殷皇后道:這便是天意,查了這些年,本以為不可能,卻到底還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來你們是早就有心了,不過現在你們知道了,又怎樣呢
殷皇后道:母后將這秘密隱藏了這么多年,縱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分上護著他,卻不想想蓮妃那種狐媚子,誰知她當初懷的究竟是什么人的孩子
砰的一聲,夜天凌一掌擊上御案,他再好的涵養,聽到殷皇后當面如此侮辱母親,也不禁怒火中燒,你說什么!
卿塵心中一驚,太皇太后扭頭喝道:凌兒!
夜天凌向來對太皇太后尊敬有加,手掌一握,終是強忍下心中怒意。卿塵將手覆在他手上,他臉上冷意稍緩,但依舊駭人。
殷皇后下意識退了一步,但隨即站定,毫不相讓地繼續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兒子,有何資格繼承大統即便天帝曾有傳位詔書,也分明是被蒙騙所致!他篡位奪嫡,如今又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生死不知,母后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種威嚴的氣勢從那目光中射出:你既然來找我,想必還沒忘記天帝是怎么登上這帝位的,當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么資格繼承大統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時英明決斷,才有這數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業豈能毀在別人手中還請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業,那你可知我當時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為國擇賢君而立。
太皇太后隱隱一笑,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穆帝駕崩,身后留有兩子,我不立他們,固然是因為他們年幼,卻更是因為他們坐不了這個位置。那兩個孩子,衍昭生性沖動,愛感情用事;衍暄膽小懦弱,難當大任。若將這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們,如何叫人放心國立幼主,在旁虎視眈眈的士族必掌重權,我們孤兒寡母,豈不艱難所以我設法迫使他們擁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維艱,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后來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現在我護著凌兒,都不是因為我有什么私心,只為這天朝的基業不能葬送在我這里。凌兒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我深知他必不會讓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這樣說,我倒要問了,難道湛兒就不如別人嗎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道:湛兒很好,平心而論,有些地方他甚至勝過凌兒。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這個母親。
殷皇后纖眉細挑,神色傲然不悅:母后這話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緩地道:其實你也很好,這些年來我在旁看著你執掌后宮,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這已經很是難得了。論手段,論精明,這后宮之中沒人比得上你,但唯獨有一點,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這皇宮里誰是干干凈凈清高著的若沒有野心,又哪來站在這里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穩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說湛兒壞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讓他娶的那個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孫!我的話你眼下不明白沒關系,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個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豈會讓你生出什么是非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誰也別想興風作浪!說話間她眼底凌厲漸生,聲音略提,來人!
常年隨侍太皇太后的兩個掌儀女官無聲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想通了,便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她冷聲對掌儀女官道:送她回清泉宮,賜酒一杯,白綾三尺!
卿塵驀然驚住,就連夜天凌也未曾料到這般結果,一時詫異。
殷皇后臉色一片雪白,這聽著熟稔的話她曾不知說過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著太皇太后,卻只見到太皇太后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那平靜的目光迫過來,竟讓她止不住渾身發抖,連發間的釵環也顫得輕聲作響。她狠狠握著鳳服華帶的一角,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兩個女官面無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著!卿塵出聲阻止,趨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緩笑,是慈祥,也是堅決:卿塵,心慈手軟,必留后患,我豈會在同一件事上錯兩次你也好好看著,要執掌這后宮并不容易。有些人無罪,卻必須死。
這道理卿塵不是不知,卻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為不可為!
她苦苦堅持時,夜天凌上前將她挽起,立在那里淡聲道:皇祖母,請您開恩。
冰冰冷冷的話語,卻也是求情了。卿塵如釋重負地看向他,他平視前方,似不察覺,只是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說了這話,含笑凝視他良久,而后唇邊轉出一聲松弛的微嘆,揮手道:帶她下去,從今日起不準踏出清泉宮一步,不準見任何人。
兩名掌儀女官俯首應命,殷皇后從生死震駭中回轉過來,懼恨交替,神色青白慘惻。她一一看過眼前三人,猛地廣袖長揮,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著殷皇后驕傲的背影消失不見,身子一晃,扶住幾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盡,取而代之盡是疲憊。卿塵和夜天凌匆忙趕上前去,扶持在側,卿塵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醫奉藥進來。
太皇太后搖頭止住卿塵,看向夜天凌:原來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隱瞞皇祖母,孫兒確實已經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陣輕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
太皇太后微合著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憶著什么:她今天說的有句話倒是對的,夜氏皇族這些男兒,幾乎個個都困在‘情’字里。當年穆帝因你的母親發兵西北,待你母親入宮后,更是將國事荒廢一旁,常常數月不朝,以至于權臣當道,內外混亂,民生困苦。我辛苦壓制那些門閥士族,扶持天帝繼位,原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不想他竟也迷戀上你母親。我擔心他重蹈覆轍,與穆帝一般糊涂,曾想要賜死你母親,他就跪在這寢宮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鐵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蓮妃竟也來求我,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你。她抬手輕輕拍著夜天凌的手臂,長長嘆息,我的皇孫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來我答應幫她保住孩子,隱瞞事情真相,但卻要她發誓絕不準迷惑天帝,哪怕連對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從此就當這個孩子不是她的,交給我來撫養。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凌兒,你心里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話中撥開云霧。夜天凌此時眼前盡是母親的容顏,邈遠、凄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于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里發下誓,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沖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四哥怎么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里能有今日天朝又怎么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凌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里說不嫁的時候,心里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兇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后瞇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么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到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后夜天凌要處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盡是一片深思。
太皇太后將他兩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她眼中沉淀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歷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松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