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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桂宮長恨不記春

      翌日,殿中內侍傳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于月末的冊后大典,鳳衍聽說后,心下不免泛起隱憂。

      近日來宮中多有帝后不和的說法,據傳昊帝曾在含光宮大發雷霆,似乎為的是湛王之事。鳳衍在中書省值房內負手踱步,中宮皇后,這可是鳳家最大的依恃。當初她遠湛王,棄溟王,一手替鳳家選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現在大局初定,她卻又在這當口因湛王與之失和,豈能叫人不生擔憂

      再過幾日,天氣日漸炎熱,帝后同赴宣圣宮避暑。昊帝卻只在行宮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駕回宮,將皇后獨自留在宣圣宮。

      如此一來不但鳳衍心中疑惑,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從當年的種種傳說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數人都猜測皇后不過是昊帝牽制湛王的棋子,或是鳳家聯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噓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嘆有情人難成眷屬。

      這些傳卿塵并非沒有聽到,卻充耳不聞,自在宣圣宮靜心休養。那次意外之后她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些許風寒竟反復難愈,接連數日低熱不退。夜天凌甚為擔心,仔細問過御醫后,親自送她到宣圣宮靜養。

      卿塵不耐煩宮中御醫隨侍,夜天凌也不堅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將張定水請來,要他在行宮小住一月。卿塵不由笑他小題大做,但平時與張定水談醫論藥,倒十分愜意。既無事煩擾,心情又輕松,身子便大有好轉。

      靜苑幽林,三兩盞淡茶,清風白云,流水自在山間。轉眼盛暑已過,卿塵覺得精神漸好,便準備回鑾天都,只因入秋之后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壽之日。

      此次大壽宮中原想熱鬧慶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臥病在床,身體衰弱,已沒有精力出席壽筵大典,只命一切從簡。

      當日大正宮中政權更迭,夜天凌早便調撥御林禁衛駐守延熙宮,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卻也不曾驚擾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后太皇太后得知天帝與汐王、濟王的情況,不免傷心不已。卿塵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治病醫痛,并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經開始籌劃殯儀,只恐怕太皇太后與太上皇都熬不過今年冬天,到時候手忙腳亂。

      到了大壽那日,文武百官在圣華門叩祝太皇太后慈壽福安,延熙宮女官宣太皇太后懿旨,頒下賞賜,免外臣覲見。蘇太妃與皇后率內外命婦、二品以上臣工內眷入延熙宮朝賀。獻禮、祝壽之后,各命婦、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內宮妃嬪及諸王妃賜宴。

      早朝一過,夜天凌便直接趕來延熙宮,灝王、湛王、漓王亦隨后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著自寢宮走出,夜天凌見皇祖母步履艱難,顫顫巍巍,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心中卻沒來由生出傷感,斂了神情,快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著灝王幾個兄弟趨前叩請皇祖母壽安,突然長嘆一聲:今年人少了,明年皇祖母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來賀壽。

      眾人笑意都是一滯,四周略見沉悶,卻接著便聽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見今年還多了人嗎

      笑語春風,將凝滯的氣氛頓時帶了過去,眾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見夜天湛微笑對她頷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長,薄紗半遮面容,讓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卻明亮嫵媚,顧盼間風姿盡現。

      這正是于闐國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時候,皇上目光卻只在她那里一停,隨即看向湛王,而與此同時,湛王也正向他這邊看來。兩人視線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

      湛王攜于闐公主回天都之后,朝中形勢一直處于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大臣之間明顯分為兩派,擁護湛王之人并不減少,相反湛王息戰止兵之舉更讓眾人稱頌,甚至一些軍中將士也敬服湛王統御軍隊愛惜士兵,紛紛以賢王稱之。湛王這番以退為進收獲奇效,奪嫡宮變的刀光劍影逐漸淡去,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兇險的戰爭正緩緩拉開帷幕。

      只是此時,無論是皇上還是湛王,卻沒有人愿意將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給太皇太后賀壽,她漢語說得很是不錯,語調明朗輕快,入耳動聽。太皇太后見了朵霞這般形容,憶起些許往事,對蘇太妃道:這倒叫我想起一人來。

      蘇太妃情知說的是誰,當年天帝帶著茉蓮公主回京時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頭,她柔聲道:母后,隔著這面紗,什么人都有幾分像的。

      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這面紗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說:七哥讓公主遮著面紗,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別人看去這未免太小氣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話,便見朵霞明眸流轉,道:輕紗遮面是我們西域的習俗,只為了遮擋風沙日曬,中原女子到了我們那里也是這樣的。你們若是不喜歡,我便不戴了。說著玉手輕揚,便將面紗落下。只見她肌膚白得異乎尋常,瓊鼻桃腮,丹唇皓齒,那雙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驟然搭配上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眾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約而同涌起驚艷的感覺。

      卿塵早就聽說過朵霞的美貌以及她與湛王在西域的傳聞,淡淡笑著往夜天湛看去。

      這一轉頭,卻發現夜天湛也正看著她,眸底深處專注的神情脈脈無,動人心腸。卻只瞬息,他揚唇一笑,笑里全是滿不在乎的瀟灑,對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讓朵霞摘了面紗,待會兒回府時我的侍衛們怕是要不夠用。

      太皇太后指著他:看他得意的,凌兒,今晚你讓御林侍衛給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應:皇祖母放心,待會兒再讓內廷司看看庫里還有多少絲緞,都送到湛王府,以后但凡公主出府,便讓七弟護個嚴實。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時間其樂融融。卿塵示意內侍傳宴,特地讓朵霞公主與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說話,再往下便是靳慧與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邊是王妃衛嫣,一直頗含敵意地看著朵霞公主。朵霞卻就當沒看見,偶爾抬頭時黑寶石般的眼眸明光閃耀,隨即高傲地揚起下頜。衛嫣心頭便似被貓抓了一把,而更讓她耿耿于懷的卻是于近旁靜坐著的卿塵。

      想起近來沸揚天都的傳,自己的夫君便是為了這個女人連皇位都拱手出讓!她一句話,竟讓他連命都敢賭上,竟讓他將王府中的妻兒、將所有追隨他的士族都棄之不顧!如今這個女人位居正宮,一身鸞紅鳳服明媚端秀,那紅如汩汩的鮮血澆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瘋狂生長,似要湮沒人的理智。衛嫣手壓著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發抖,卻忽然覺得一道溫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見夜天湛笑握玉盞,正自旁看過來:我們該給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酒的香氣就在耳邊,鴉鬢修眉下一雙略挑的丹鳳眼在宮燈影里深淺難辨,衛嫣身不由己地隨他起身,端盞、微笑、祝酒……幾乎不知道說了什么,只能聽到他溫文從容的聲音,回蕩心頭。待到重新落座,席間眾人談笑依舊。夜天湛斟了酒對她舉杯,低聲道:我這一年多征戰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體貼的話語如玉磬輕擊,清水入盞,低沉而輕緩,衛嫣微垂螓首:這都是妾身分內之事,只要王爺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將酒飲盡。那早已預料的一笑,幾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過,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無影無蹤。他把玩著玉盞,盯著衛嫣漫不經心地道:這些日子慧兒和朵霞一直相處得不錯。

      閑話中若有若無的深意,衛嫣心里突地一跳,抬頭時他卻早已望向對面,目光落處,靳慧正抱著元修溫柔地微笑著。元修清秀可愛的模樣便如滿桶冰水將剛剛暖起來的心頭澆了個通透,衛嫣修長的指甲緩緩嵌進掌心,無聲垂眸。

      元修已經一歲多了,正是要學著調皮的時候。他似乎特別喜歡卿塵,坐在靳慧懷中不時地要往卿塵那邊撲,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說什么。靳慧被他鬧得沒轍了,便要讓人帶他下去,卿塵卻伸手接過元修,笑道:任他鬧吧,皇祖母看著也高興,我抱著他就是。

      元修被卿塵抱著,立刻喜笑顏開,小手抓著她鸞服上的綬帶不放。卿塵環著元修在膝頭,孩子小小的身體帶著醇濃的奶香,那樣嬌嫩柔軟,叫人忍不住去呵護。元修有一雙像極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烏黑晶亮,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帶上笑意。那烏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塵心里有一處地方輕輕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這若是她的孩子該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會不知道要怎么疼他。一股酸楚便那么泛上心頭,她極輕地嘆息,不期然抬頭,卻見夜天凌正看著這邊。

      四目相對,他眼神中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對他微微一笑,不必說什么,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從來沒有怪他,又怎么能怪他呢他的痛絲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還平安地在身邊,她還有什么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塵懷里蹭來蹭去,卿塵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著卿塵示意的方向口齒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伙兒頓時都樂了,卿塵啼笑皆非地點著元修額頭: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側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太祖母!這下喊得正確無比,太皇太后慈懷大悅,忙著答應,誰料元修回頭仰著小臉看卿塵,清晰地對她叫道:母親!

      卿塵愣在那里,詫異低頭,元修順勢摟住她的脖子,軟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親在她臉上。他咯咯笑著抱卿塵,卿塵還沒回過神來,十二已在對面打趣道:不得了,這么小年紀就學會唐突佳人,長大了可怎么辦

      卿塵此時疼極了元修,護著他:長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么都好!

      十二道:這話我倒要找皇祖母評評理了。哎!抱元修離皇祖母和公主遠點兒,你們前后左右都是美人,別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笑罵十二嘴貧,朵霞公主倒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樣清冷,不像灝王那樣淡遠,也不像夜天湛那樣難以捉摸,最好相處,不禁就對他笑了過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紅。

      夜天湛此時卻沒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著卿塵和元修。

      衛嫣冷眼旁觀,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貴與疏離,笑得這般真實,一縷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緩緩流淌,輕輕蔓延,衛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著那個抱著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親,哪怕只一刻看著都是令他愉悅的。他這樣由衷的不加絲毫掩飾的笑,她曾經多少次熱切地盼望過,眼前她看到了,卻偏偏又恨極了這樣的笑。

      她若是什么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該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聽得那樣清楚,他叫著別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經站到了懸崖的邊際,底下是萬丈深淵,而他的笑在前方誘惑著她,縱身躍下。

      娘娘既然這么喜歡元修,不如請陛下降旨接元修入宮來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邊,常常得見。

      衛嫣的話突兀地響起,夜天湛笑意猛收,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驚呼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忍住。

      殿中歡聲笑語剎那全無,在場之人紛紛看向皇上。

      原本親王世子入宮教養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這形勢,元修一旦入宮,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牽制湛王的人質。只要皇上有這個心思,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所有人都在等著夜天凌一句話,卻只見他唇邊一抹淡笑,諱莫如深。片刻后,他將手邊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塵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時玩得累了,抓著卿塵的衣襟漸漸要睡過去,幼小的孩子絲毫不知自己正面臨什么樣的危險。卿塵輕輕拍著他,溫柔含笑道:孩子還小,離開母親難免會不適應。她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長大些,自然是要進宮學習的。到時候不妨請大皇兄做師傅,咱們交給十二王爺不放心,交給大皇兄總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話道:怎么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時你們別求我來教啊!

      這時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雙全,虎父無犬子,元修將來必定如他般出眾,豈用得著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驚怒早已恢復如常,隨即道:還要請皇兄多加教誨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還小,說這些未免過早了,難得此時還能在母親身邊撒嬌,何苦逼迫他們。

      夜天湛不料他會有這樣的話,這話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說這代人的事與下代無關。再想想汐王和濟王,除了賜死了汐王長子之外,倒真是沒有過分牽連。便是這份心胸氣度,他揚眉往上看去,只覺有此對手,竟叫人胸懷舒暢。

      卿塵說完那話,便只低頭哄著元修入睡,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挑起事端的衛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話別人或許不懂,她卻聽懂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的意思他也懂了。

      眼見著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將他交給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過孩子來緊緊抱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卿塵對她安慰地一笑,輕聲道:放心。

      靳慧微噙著淚:多謝娘娘。

      卿塵此時才往衛嫣那里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鋒銳利盯得衛嫣臉色青白,她轉身徐徐笑道:坐了這么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陛下,咱們還是請皇祖母早點歇息吧。

      太皇太后確也已經精神不濟,夜天凌便率眾人再為太皇太后上壽,卿塵親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內安歇。這時一個女官匆匆入內,在卿塵身前輕聲稟報了什么。卿塵眉心一攏,還未及說話,殿前內侍已經高聲通報:殷娘娘到!

      夜天湛聞聲渾身一震,轉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檐華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來,身后跟著若干女官內侍,倉皇小跑。她身著明紅鸞裙鳳衣,云鬢高聳,釵鈿華美,妝容精致,儀態高貴,眼底

      些許的憔悴并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原本已經要退出的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給太皇太后行禮:母后大壽,我險些便不能來,如今晚了一步,還請母后不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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