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歲寧:“知道。”
“以后,我們少回曾家,少見她。”溫周宴的聲線一如既往清冷。
他連“媽”都沒再叫,只囫圇提了一下,程歲寧便也懂了。.
“嗯。”程歲寧應。
他洗完了碗,在擦料理臺。
程歲寧打開了冰箱,最下邊那個格子里有凍的碎冰塊,她起身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把冰塊一塊塊撿出來,然后用毛巾包在一起。
她做完以后,溫周宴也正好擦完了料理臺。
“你過來。”程歲寧一邊往沙發處走一邊喊他。
溫周宴坐過去。
程歲寧伸手在他的臉上戳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曾雪儀估計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溫周宴的臉幾乎是又腫又紫,左半邊臉根本不成樣子。
程歲寧沒再摁,跪坐在他身側,安靜地給他敷臉。
其實,受傷半個小時內弄是效果最好的,但那會兒程歲寧沒心思。
到這會兒雖然效果不太明顯,起碼也管點用。
兩個人相對無。
晚上臨睡前,在關了燈的房間里,溫周宴抱著程歲寧溫聲道:“我今天抽煙喝酒了,抱歉。”
“沒事。”程歲寧說:
“能理解。”
“你很生氣吧?”溫周宴說著兀自笑了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還好。”程歲寧說:“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過應該是最后一次。
她所有的忍讓,在這會也應當結束了。
她本以為只要尊重別人就能換來同樣的尊重,但沒想到有些人不懂何為尊重。
“我爸還活著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溫周宴說:“印象中她還是很溫宴的一個人。”
她那會兒跟著溫立吃了不少苦,但從來沒哭過一次。
她好像一直堅毅,也從未嫌棄過跟著溫立的清貧日子,只是在提到爺奶時,她會有一點脾氣,但只要溫立一哄,她很快也就好了。
溫周宴想起了他七歲以前的曾雪儀。
宴現在的遠不相同。
她不市儈、不世俗、不偏執、也不會要求溫周宴完美。
只是后來在一次次的爭吵中,在一場場訴訟中,她變得愈發不講理,對溫周宴愈發嚴厲。
“我爸去世以后,我家發生了很多事。”溫周宴在黑暗中幽幽開口,“她好幾次都差點瘋掉,我小時候特別怕她。”
“后來長大了,我就敬著她,我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
許是在黑暗中,再加上喝了酒,很多平常說不出口的事情在這會兒也就輕而易舉說了出來,“從我爸去世以后,她就變得特別強勢,我經常會覺得她陌生。”
“但我又一步步見證了她的變化。”
“程歲寧。”
溫周宴將她抱得極緊,下巴搭在她肩膀,“我不快樂。”
“她今天說從沒為自己活過。”溫周宴說:“可我也從沒為自己活過。”
“你敢相信嗎?我從小到大做過最違背她意愿的事,就是娶了你。”
“我根本無法想象娶了喬夏,我會過什么樣的生活。”
“大抵是人間煉獄吧。”
他今晚的話格外多,抱著程歲寧的胳膊也格外燙。
程歲寧枕在他臂彎之中,聽他絮叨了很多。
她想,要是溫周宴一直這樣就好了。
這樣的他,也格外可愛。
她從來不會鄙視他的脆弱。
只是,他把自己裹得太緊了。
寒冰之下是細碎冰晶,稍微一踩便是泊泊水流。
這一晚,他說了很多,說到快要睡著。
在他的呼吸聲變得勻長之時,程歲寧忽然開口喊他,“溫周宴。”
“你娶我,是因為我乖嗎?”
回答她的是溫周宴綿長的呼吸聲。
房間里格外寂寥。
程歲寧稍微往前,在他的喉結處吻了一下。
她想,是不是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更靠近溫周宴了?
他做過最違背曾雪儀的事情是娶了她。
她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是跟他閃婚。
原來,他們都曾為對方勇敢過。
可現在怎么就變成了這樣呢?
她已經艱難地跋山涉水走過了九十九步,或許再有這最后一步,她的暗戀生涯就無須悲劇結尾,要不要再搏一把呢?
程歲寧那顆本堅定的心搖搖欲墜。
在臨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了
今年的情人節禮物該送什么。
送自己多年的一腔熱忱宴滿腔愛意。
她要試著,把那一步走完。
-
曾家今天也都是低氣壓。
曾雪儀中午也沒跟他們一起吃飯,從書房里出來之后便大步流星離開了曾家。
即便如此,曾家的氣氛也還是無法再熱絡。
連曾嘉煦都暖不了這場。
他仍舊陷在,溫周宴都三十歲了,姑媽竟然還打他臉的情緒之中。
而且他未雨綢繆,跟曾母說:“你要是因為這種事打我,我就去跳河。”
曾母斜睨了他一眼,說他不配她動手。
而曾嘉柔在一旁弱弱開口,問姑媽是不是有什么心理上的疾病,建議曾寒山給她找個心理醫生。
曾寒山無奈皺眉,“找過,你爺奶在世的時候就給她找過,但在她發現之后,你爺奶也被罵了一頓。你爺奶年紀大了,哪經得住這些。再加上剛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老兩口疼得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我感覺姑媽比更年期嚴重多了。”曾嘉柔說:“她可能有躁郁癥、精神分裂。”
曾寒山瞟了她一眼,“不要亂說話。”
“是真的。”曾嘉柔嘟囔道:“她現在的樣子特別像很多病的結合體,有病還是要早治療,不要諱疾忌醫。況且,精神疾病比身體上的病可怕多了,身體上的病還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最后是無可奈何,身體機能死掉了,但心理疾病可是一不小心就自殺了啊。”
“大過年的
說什么死不死。”曾母輕拍了下曾嘉柔的肩膀,“呸呸呸。”
曾嘉柔“迷信。”
因著上午的事,曾家人下午也都沒出去,就在家里看電視。
看也不過是流于表面,誰都看不進去。
晚上吃過飯,大家在客廳里坐著玩撲克牌。
曾寒山的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他不停地揉眼睛,眼睛都揉紅了。
“爸,你是不是要發財了?”曾嘉柔打趣道。
曾嘉煦:“我們還需要再發財嗎?”
“難道有人會嫌錢多嗎?”曾嘉柔翻了個白眼,“我怎么沒發現你這么視金錢如糞土。”
“那是你沒get到哥的魅力。”
“嘔。”曾嘉柔佯裝嘔吐,被曾嘉煦敲了下腦袋。
“別是大姐吧。”曾母皺著眉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不是個好兆頭。”
經她一說,曾寒山心底忽然隱隱有不安的感覺。
他立馬撈過手機給曾雪儀打電話。
電話沒人接。
但下一秒,他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苦了這么多年,原來只是場笑話。寒山,我死后,你把我跟溫立埋在一起,我要在翠鳴山長眠,宴溫立一起。
這會兒是整十一點。
發短信的時間卡得剛剛好。
應該是定時發送。
曾寒山看到這條短信,脊背生寒。
尤其是那幾個刺痛人的字眼——死后、長眠。
曾嘉煦也慌了,他把手里的撲克牌一扔,“爸,走啊。”
曾寒山步履匆匆,立馬往外走,快出門時差點摔倒。
他比誰都了解自己
的這個姐姐,自小性子又烈又傲,氣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來。
曾雪儀住的<駿亞>小區是曾寒山給安排的,所以他輕而易舉就進了她們小區,跟曾嘉煦一起直奔曾雪儀家。
她家是密碼指紋鎖,曾寒山沒有錄入過指紋,也不知道她的密碼。
在門口摁了會兒門鈴,沒人應。
曾寒山只好試密碼,試了兩次便試出來了。
第一次是曾雪儀的生日,第二次是她宴溫立的結婚紀念日。
他進了房子,里面空蕩蕩的。
曾雪儀住的家確實很干凈。
即便是過年,也沒有張燈結彩,一點喜氣兒都沒有。
可這份干凈卻讓曾寒山感受到了死氣。
他站在客廳大喊,“姐。”
沒有人應。
他去推曾雪儀的房間門,里邊空蕩蕩的,沒有人。
曾嘉煦比曾寒山還機靈點,他一個一個房間門推開,最后在最里邊的一個屋子里看見了曾雪儀。
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姿勢優雅地躺在平常用來跪坐的蒲團上。
她擺了一排蒲團,正好讓她躺在那。
面前是溫立的排位,上邊寫著:亡夫溫立。
她的身側留著一封絕筆信。
但這會兒,誰都沒有心思管那封信。
曾嘉煦伸手探了下她的呼吸,幾乎沒有。
曾寒山說:“看呼吸有什么用,把脈。”
“我不行啊。”曾嘉煦的手指都在抖,“我不知道是她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
“聯系周祺遠,讓他準備救人。”曾寒山一把將曾雪儀抱起來,“先
把人送過去。”
這一路上,風馳電掣。
曾家有御用的私人醫院,將曾雪儀送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候著了。
醫務人生井然有序地安排著一切,初步鑒定曾雪儀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藥導致的休眠,再送得晚一點,洗胃也沒用了。
醫院里燈火通明,手術室外紅燈亮起。
曾寒山在醫院走廊里焦急踱步,“她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多大的事兒至于要死?我都不知道她從哪搞來的安眠藥,這種東西現在醫院不是都不給開了么?”
“不知道。”曾嘉煦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現在才算是平復了下來。
其實他不是被曾雪儀吃安眠藥嚇得,而是那間房。
布置的宛若靈堂,陰森又恐怖。
他是第一次去,但他覺得將好好的房間布置成那樣,腦子高低是有點不正常。
“給你哥打電話吧。”曾寒山嘆了口氣,“讓他盡快過來。”
“都這么晚了。”曾嘉煦說:“他今天也挺難的。”
“再說了,今天受傷的人是我哥宴我嫂啊。”曾嘉煦嘟囔道:“她又是罵人又是打人的,耀武揚威得不行,怎么還委屈的自殺?該委屈的人是我哥宴我嫂才對吧。”
曾寒山瞪他,“就你有嘴。”
曾嘉煦:“……”
-
溫周宴電話是靜音,而且睡覺前都是倒扣著放的。
所以他根本沒有聽見。
不過,他做了個噩夢。
其實也不算是噩夢,就是一段很不堪的回憶。
他夢見他從高處墜落,
而推他下去的人就是曾雪儀。
這件事也是真實發生過的,而且發生當時,在場的還不止他宴曾雪儀,還有很多媒體,當時他爸的事情也算鬧得沸沸揚揚,當地的地方報來采訪過好幾次,每一次曾雪儀的情緒都崩潰,但她每一次都回答得事無巨細。
他清楚的記得,那幾天剛好是他爸二審的結果出來,維持原判。
曾雪儀的情緒一度降到了冰點,她看誰都不爽,溫周宴在家里待的小心翼翼。
曾雪儀自己不吃飯,也不會給他做飯。
后來,她把家里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溫周宴還覺得納悶,但他也惹不過曾雪儀,只好緘默。
他記得那天他趴在書桌上寫作業,越寫頭腦越昏沉,后來便沒了知覺。
再次醒來便是在醫院,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奶奶,他喊了一聲,感覺嗓子又干又疼,奶奶給他倒了水,那是難得溫柔的奶奶。
他問,我媽呢?
奶奶說:那個毒婦死了。
他愣怔了很久,奶奶就給他講了曾雪儀是如何將他們關在家里,打開煤氣的,如果不是鄰居發現及時,他們現在肯定死了。
后來,奶奶在醫院照顧了他兩天。
曾雪儀晚上叮囑他,你爸都是你爺奶害死的,你忘記他們對你是什么態度了嗎?你還叫她奶奶?她也配?以后看到她就繞著走,別讓我聽到你喊她奶奶,她不是你奶奶!你才沒有這種劊子手奶奶。
溫周宴懵懂點頭。
他不
敢不點頭。
那會兒曾雪儀的精神狀態確實很差。
可第二天,奶奶再來找他的時候拎了一大堆東西,她笑得很慈祥,溫周宴不忍拂了老人的意,又喊了聲奶奶。
沒想到被曾雪儀聽到,她當時瘋了一樣沖進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直接從三樓推了下去。
人從高處墜落,速度很快。
溫周宴一直都記得那種感覺,所以他不太喜歡坐飛機。
他的身體失重,落在地面的瞬間,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摔碎。
當時的曾雪儀,可真的是發了狠。
但他又只能跟著曾雪儀。
因為除了她,沒有人要他。
爺爺奶奶對他好,也只不過是想讓他勸曾雪儀,拿了錢就把他爸的這件事過去。
他自幼就知道,爺爺奶奶不喜歡他。
所以父親才會在他七歲生日當天,知道爺奶來他家的消息,冒著大雨也要往回趕,路上出了車禍。
父親車禍之后,爺奶說他是掃把星。
因為他的生日是4月4,清明節。
也是他父親的忌日。
很多東西都不能回憶,一旦回憶起來就沒完沒了。
攪得人頭疼。
程歲寧還沉沉睡著,她的頭發窩在了他的脖頸間,有些毛躁。
溫周宴給她撥到一邊。
回憶太鬧人,他在床上愈發清醒。
好似隨時都能回憶起來那種失重的感覺。
他有些渴了,將程歲寧輕輕挪開,然后小心翼翼下床,拿著手機出門,
一摁開屏幕,就看到了二十幾個未接來電,都來自曾嘉煦
。
這會兒是凌晨一點半。
自從禁止放煙花爆竹之后,這座城市的年味就淡了好多。
城市里靜悄悄的,只要不出門,一點兒也感知不到這會兒在過年。
他在客廳里給曾嘉煦發了條微信:什么事?
曾嘉煦又給他打了電話過來,“哥!”
“怎么?”他聲線一如既往清冷,只是還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
曾嘉煦說:“姑媽吞安眠藥了,這會在醫院洗胃,你過來吧。”
溫周宴瞬間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