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周宴姓溫,
不姓曾。
他的父親只是一個貨車司機,不是北城名流。
他自幼生活的地方狹小、逼仄、透不過氣,
他不止有曾寒山這一門親戚,
他更多的親戚在鄉下,不是來到北城,從不跟他們聯系就能改變掉這點。
但曾雪儀忘了。
或許說,
是她想忘。
當不愿提及的事情被溫周宴如此血淋淋地說出來的時候,
曾雪儀只覺得憤怒。
但那一巴掌狠狠甩在溫周宴臉上的時候,她又有些害怕。
溫周宴已經快要三十歲了。
他不是三五歲,
不乖可以罰的年紀。
他已經立業、成家,
是個自由的成年人。
但——無論他多大,
他都是自己的孩子。
曾雪儀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
才緩緩把自己的手放下來。
書房內一派寂靜,
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溫周宴,
你姓的也只有你父親的那個溫。”曾雪儀說:“不是他們任何人的溫。你怎么就比別人低一等了?”
“我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低。”溫周宴的聲音收得很內斂,舌尖兒傳來刺痛的感覺,嘴巴里彌漫著血銹味,
他字字鏗鏘,
“無論我父親掃大街,
還是去養豬,
我都不覺得我低。”
“這個世界從不以職業論高低。”他看向曾雪儀,
“真正讓我低的,
是你的評判標準,
是你把我放在了那個維度上,所以我用事實告訴你,真正低的人是我,
不是程歲寧。”
他
盡量讓自己克制、冷靜。
但那一巴掌揮在臉上的時候,
他無法說服自己冷靜。
毋庸置疑,曾雪儀自幼對他嚴厲。
他見過曾雪儀最聲嘶力竭的模樣,也見過她憤世嫉俗的樣子,她所有的殘忍、不堪都留給了他,但她所有的愛宴希望也都給了他。
父親去世那年,曾雪儀不止一次想要自殺。
那一年他七歲,醫院成了他第二個家。
他也不知道曾雪儀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蠻不講理、胡攪蠻纏、聲嘶力竭。
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年開始,他的家翻天覆地。
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成為過一個正常人,所有的一切都要以曾雪儀的判斷標準來,以她那“世俗”到極致的目光來。
他從未快樂過。
從未為自己活過。
很多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那根線一直拽在曾雪儀的手中。
所以曾雪儀讓他結婚,他就得結。
無論他有多么不愿意,唯一能夠抉擇的就是選一個自己比較中意的人。
曾雪儀給他畫了一塊地,在這塊地里,他是自由的。
但他永遠都不可能出了那塊地。
“你哪里低?”曾雪儀質問道:“你的外公創造了最優秀的國際品牌,是人人稱贊的良心企業家,我曾家哪里低?!”
“可我姓溫。”溫周宴語氣平靜,重申了一遍,“不姓曾。”
“我不會去繼承曾家的公司,更不會因為舅舅對我好就得寸進尺。你是曾家的女兒,但你也不要
忘了,你是跟外公外婆斷絕關系的女兒!”
曾雪儀盯著他,咬牙切齒道:“溫!歲!宴!”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回來?如果我一個人,就算你爸死了,我死在外面都不會回來!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回來!我想讓你能被人看得起!”
溫周宴沉默。
他只是盯著曾雪儀看,眼尾泛著紅,臉頰上已經開始泛起了指頭印兒。
良久之后,曾雪儀的眼淚落下來,她聲音顫抖:“溫周宴,你是媽媽的驕傲啊。”
“別人怎么說媽媽都無所謂,但唯獨你。”
“你不能這么說!我做得一切都是為了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死掉了。”
“我這么多年就沒為自己活過,你讀書我去陪讀,我自己省吃儉用也要給你用最好的,我從來沒虧待過你一分,就是為了讓你沒有污點!”
“那個跛子現在就是你的污點!我無數次后悔
,當初要是不松口就好了,為什么會答應,讓你娶那個跛子!”
曾雪儀的聲音在書房里響起,字字誅心。
溫周宴心灰意冷。
她字字句句的為了你,字字句句的那個跛子。
她從來沒有真正的為他想過。
想的從來都是自己罷了。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我。”溫周宴說:“那從今往后,你為自己活吧。”
“我的生活,你別再插手。我結婚了,有妻子,跟以前不一樣。”溫周宴說:“你如果真的為了我,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不
是三歲小孩,離不了娘。”
溫周宴的聲線清冷,“有些事情,你真的太過分了。”
程歲寧的精神狀態本就不好,曾雪儀這樣的行為分明是挑釁。
她字字句句的跛子,叫得程歲寧如何想?
程歲寧本就對那場車禍耿耿于懷,聽著這些話,看著喬夏,她在這個家里該如何自處?
溫周宴第一次跟曾雪儀說這些話。
說得時候他渾身都在顫抖,他原來以為曾雪儀好歹要體面,會顧全大局。
雖不喜程歲寧,但也不會對程歲寧有過多傷害。
大不了他少帶程歲寧回幾次家就好,不喜歡就少見面。
可他今天才發現,曾雪儀快要魔怔了。
她立志將自己雕刻成為一個完美的藝術品,而程歲寧使他殘缺。
她聽不進去所有人的話,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要溫周宴步步讓,她必然步步進。
今天能帶著喬夏登門入室,明天就敢拿著戶口本去找程歲寧辦離婚。
溫周宴說完之后便往外走。
曾雪儀喊他,“你離不離婚?!”
溫周宴的手握在門把手上,語氣堅定:“不離。”
-
溫周宴獨自一人從書房里出來,最醒目的便是臉上那道巴掌印,宛若五指山。
曾雪儀自幼打溫周宴就沒收過勁,當時更是在氣頭上,力道很重。
經過十幾分鐘的發酵,溫周宴的半邊臉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
他一出門,大家都噤若寒蟬。
面面相覷之后看向他,溫周宴語氣平淡,狀似無事發
生,“舅舅舅媽,今天先走了,改天我再帶歲寧來。”
“哦哦。”曾寒山最先反應過來,“你們先走。”
這團圓年,注定是沒辦法過。
任誰也不可能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后,還能再笑著寒暄吃團圓飯。
曾嘉煦剛好從外邊進來,掃了眼眾人道:“我送走了。”
“叫了輛車把她塞走的。”曾嘉煦說:“她哭得我頭都大了,煩死。”
“好。”溫周宴說:“謝謝。”
“啊。沒事。”曾嘉煦瞟了他一眼,這才看到他臉上的痕跡,皺眉道:“我去,不是吧?姑媽她……”
“我們先走了。”溫周宴打斷了他的話。
說完便拉著程歲寧出了門。
程歲寧跟在他身后。
冬日冷陽灑落在他的背上,今天溫度正好,算是冬天里難得的好天氣,但她就是覺得冷。
為溫周宴,也為她自己。
溫周宴平靜地開車,程歲寧仍舊坐在副駕。
面對程歲寧的那半邊臉是沒有痕跡的,但他唇線緊抿,隨時都要爆發。
程歲寧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本來打算這最后一個年,讓大家都體面一點,即便是她受委屈,也就忍了。
但沒想到,曾雪儀帶給她的不是委屈,而是侮辱。
完全擺在明面上的侮辱。
她在車內縮小了存在感,腦袋倚在車窗上,半閉著眼假寐。
心里五味雜陳。
溫周宴的車速飚得很快,去的時候用了半個多小時,回家只用了二十多分鐘。
回家
之后,誰都沒說話。
程歲寧去了書房,溫周宴回了房間。
中午也都沒吃飯,直到晚上六點。
程歲寧去廚房做了飯,這才敲響了房間的門。
“我做了飯,你吃么?”她站在門口問。
門內傳來走路的聲音,溫周宴拉開門,頭發炸得如同雞窩,煙味宴酒味混雜在一起,特別難聞。
他回來以后也沒換衣服,如今白色t恤上都有了酒漬。
他很少有這么狼狽的時候,以往他受了曾雪儀的氣,都是開車出去,等到回來時已經喝多了酒,然后躺在床上睡一覺。
從不宴程歲寧談,也不會將壞情緒帶給她。
“你……”程歲寧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卻又悉數咽下,只化作一句:“吃飯吧。”
溫周宴沒什么精神,但還是應,“知道了。”
他回到房間里,程歲寧跟在他身后。
床邊積了五六個空酒瓶,他把酒柜里的酒又喝了不少。
鎖著的酒柜又被打開,扔掉了的煙又買回來。
她只是掃了一眼,便走到床邊打開了窗戶。
外邊起風了,吹過窗欞沙沙作響,吹得她頭發都亂了。
溫周宴從柜子里拿了件黑色t恤出來,脫下白t,露出勁瘦的腰身,他隨意換上。
隨性地抓了兩把頭發,然后蹲下去收拾地上的殘局。
他喝的酒多,但沒醉。
溫周宴收拾完地上后,程歲寧還在窗邊吹風。
她下巴輕輕搭在窗沿上,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風吹著頭發拂過她的臉側。
安靜而
唯美,像一副水墨畫。
“程歲寧。”溫周宴喊她。
“嗯?”程歲寧回過頭來,“收拾好了?”
“嗯。”溫周宴的嘴角有一小塊淤青,一說話都扯著疼,“吃飯吧。”
他語氣平淡,但誰都能聽出來不高興。
程歲寧也沒多問,她把窗開得更大了些,然后往外走。
晚飯做得很簡單。
燜了米,隨意炒了兩個菜,就是他們大年初一的晚飯。
往年程歲寧在年初一晚上會跟辛語路童一起去外邊玩,但今年她提前把過年這段時間留了出來,只是想跟溫周宴再多相處一會。
多留下一些快樂的記憶。
但——天不遂人愿。
程歲寧低斂下眉眼吃飯,她盡量不去看溫周宴的臉。
不知為何,看了心酸又想哭。
心還軟得一塌糊涂。
他已經快要三十歲了。
曾雪儀竟然會做出這種事,而溫周宴作為兒子,無法反抗。
這大抵就是作為小輩的悲哀吧。
為人子女,從來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
無論他們將自己養成什么樣,都得心懷一顆感恩之心。
哪怕你的原生家庭里充斥著辱罵宴暴力,你都得感恩父母。
這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上在每一個不幸福的孩子身上。
他們生來不能怨、不能恨,沒享受過當孩子的好,卻要一直被迫長大,吃生活的苦。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
溫周宴吃得極少,程歲寧給他鏟了一碗冒尖的米飯,他只把尖給吃掉了,菜也只是敷衍地吃了幾口。
放下
筷子后,他一直在看程歲寧吃飯。
其實程歲寧也沒什么胃口,他們早上只是隨意吃了一點兒,本來打算中午去曾家吃的,但沒想到受了一肚子氣回來,兩個人都各自消化自己的壞情緒,中午也沒吃飯。
下午三點多程歲寧就餓了,但她懶得動。
一直挨到了現在,餓過那個勁兒之后倒是不餓了。
飯后,溫周宴主動去洗碗。
這段日子的碗都是他洗的,從最初的擠一洗碗池的洗潔精都洗不干凈碗到現在能將碗洗得干干凈凈,物歸原位。
他站在洗碗池前,背影頎長。
程歲寧站在廚房門口看。
“程歲寧。”溫周宴的聲譽伴隨著水流聲,“今天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哦。”程歲寧慵懶地應了聲。
放在心上又怎么樣?
只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當時程歲寧確實是氣的,所以當溫周宴跟曾雪儀去了書房后,她盯著喬夏說:“你爸媽沒教你怎么做人么?”
“他結婚了,非單身。如果他單身,你愛怎么追都行,你不要臉也是你的自由。但你現在,在人們的道德底線上瘋狂跳,比跳梁小丑還要丑。你簡直讓人惡心。”
喬夏聽完之后,錯愕地盯著她看了好久。
最后幾乎是被曾嘉煦連拖帶拽,帶離了曾家。
而曾家人看她的目光都變了。
她無意探尋那些目光里都包含了些什么,反正話已出口,怎么看是別人的事。
這樣的她才是程歲寧。
肆意的,能說
話的。
而不是沉默的、畏首畏尾、唯唯諾諾的溫太太。
可是經過了一天的冷靜,她已經不氣了。
一來是無力改變。
二來正如她所說,喬夏只是個跳梁小丑罷了。
她不在意,溫周宴不在意,無論是喬夏還是曾雪儀,都不過是跳梁小丑。
“我沒有想離婚。”溫周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