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簪子撬開鎖。
里面是一副畫軸,年歲久遠,微微泛黃。撲面而來的墨香味里,是沒有褪去的丹青色澤。
畫上少女著紅衣,墨發散在那年秋獵的風里,手執弓箭,拉弓成滿月,正對著不遠處的麋鹿。艷而不俗的紅,和草場的棕綠相映成輝,遠處群山遼闊,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玨筆」。
是秋獵的后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臺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歸位,上鎖,放回原處。
像是從未打開。
18、
過了段時日,我終于問了宣玨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那年父皇突然身體衰微,是你做的手腳嗎?」
畢竟能打探到宮闈里的消息,聽到帝王皇女間桌上談話,用幾味藥,害人一命,不是問題。
宣玨正在磨墨回奏章,調整各路軍隊,聽到我問,放下朱筆,終是緩緩點頭:「是我。」
我猛地將我手中把玩的玉蟬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腦門上,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等鮮血順著他額角滑下,太監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血跡,才道:「都說了,卿卿不該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該留我。」
宣玨沒再回我,只讓宮人送我回玉錦宮。此事翻篇。
日子過得快,等到秋闈時,我們關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緩些許。我故意當著他的面,裝作第一次打開那副卷軸,然后歪著頭道:「離玉,我想去騎馬射獵。可以嗎?」
宣玨沉默良久,終是笑道:「好啊。」又輕輕環住我,在我耳邊道,「萬事如你所愿。」
今年的秋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執旌旗的士兵們無聲前進,仿佛出席某個隆重的葬禮。
我拿到了許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長弓,還有同樣西域血統的烈馬。
它不怎么馴服,我騎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來。
那些親兵都警惕注視我,如臨大敵,宣玨只是擺擺手,示意秋獵開始。
我懶得射獵物,只射佇立在遠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親兵們悄然松了口氣。
這時我回首,看向宣玨。仿佛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鬢角的發被和風吹起,溫潤如玉,這塊玉石,未蒙塵、未染血,通透明亮,絕世珍寶。
他也在看我,靜默地閉上眼。
然后我在所有人的驚呼聲里,搭弓上箭。
金燦的羽箭射入宣玨的肩膀,我向他騎馬而去,又是一箭釘入他胸膛心臟。
被震住的兵衛們終于反應過來,用長矛刺向烈馬,再刺向我。
宣玨也許是想要阻止的,剛想喝出聲,但喉間一哽,捂住傷口。然后伸出手臂,攬住跌落的我。
像那個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邊嘆道:「重重……何必呢?」
我倆這輩子,聽「何必」這句,聽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說,自己同別人說,別人同自己說——
萬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當時一樣,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么了,離玉……父母、兄長、夫君,我什么都沒了,可我什么都沒做錯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橋過,孟婆湯下肚。前世種種,兩不相欠。恩怨相清,盡付于黃土。」
我掙扎著吻上他顫抖的長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們的孩子,是何樣貌,男孩還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顫,接著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沒用來陷害人。干干凈凈,不沾先輩污垢。還有……我送了信,戚文瀾那廝近兩日就來帝都,他給我收拾的爛攤子那么多,也不差這一個……」
他笑起來,眼底藏了許久的陰霾微微溶解,但仍舊哀戚慘然:「是給我倆收拾爛攤子。」
我想起近期的軍事調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瀾速來京城這一筆。
天地遼闊,秋風拂過。
我緩緩閉上眼,在宣玨懷里,逐漸失去所有力氣。
對錯恩怨消。
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番外一
宣玨第一次見到謝重姒,是在太元三年春初。
他訪學歸來,踩著朱雀大街厚重青石板道,回御史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