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岸南每天早晨都從來不會超過四點便起床,他會到庭院里練習打拳和暗器,直到保姆做好早飯來請他進去用餐才會停止。
裴岸南記得自己很小時候就在金府內,七八歲的年紀,那時的南三角不似九十年代的繁華,更貼近民國時期的端莊和古樸,人們非常憨厚平庸,不懂得爾虞我詐,只有一部分嗅覺很機敏的人,用一些也許并不光彩的渠道和途徑變得更加富有和風光,漸漸與基層百姓拉開距離,而金爺和沈張的發家方式非常相近,都是靠著黑道生意一步步做起,發展出屬于自己的循環生物鏈。
裴岸南的父母在他的記憶里并沒有死去,應該很健康活在這個世上,但他無法找到,也不能相認,因為他是沈張的人,一個處在危險之中無時無刻不在如履薄冰茍延殘喘。
他只記得自己被金爺手下的一撥人帶到了金府,他們很客氣,卻不容反抗,這里金碧輝煌,是普通百姓一輩子也見不到的奢華,里面住著許多格外漂亮的女人,都喜歡穿旗袍和洋裝,打扮起來比他母親要漂亮一萬倍,她們在面對金爺時總是笑得明媚,似乎永遠不知愁,就那么守著各自的一所庭院,數著等待的寂寥時光。
裴岸南在這樣極致的環境中懵懂成長到少年時期,他不比蔣華東的坎坷和貧窮,他從小衣食無憂,錦繡華貴,可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獲得,他需要完成金爺安排的任務,有的近乎殘酷和血腥,他沒有選擇拒絕的權利,只能去硬著頭皮做,克服一個孩子的恐懼與退縮,就像訓練一只野狼,將你所有的反叛與獸性收斂,只允許按照主人的指令做事,沒有自我沒有抉擇。
裴岸南不滿十歲時就能夠開槍射中一只奔跑中的獵狗,非常精準的槍法,一擊斃命,他十二歲時金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只黑色的巨大狗熊,聽說它在山野中吃過捕獵的成年男子,可以活活掰碎一面鐵盆或者銅石。
裴岸南被保鏢關進籠子內,與狗熊窩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金爺坐在籠子外,定定的看著,他不是不怕,可他清楚,怎樣央求都不會被放出去,他只能自己逃命。
他抓住鐵籠,看著嘶吼著逼近的狗熊,它幾乎是自己三倍的龐大,幾十倍的重量,他摸出自己袖口內藏匿的尖銳石子,朝著狗熊揚起的脖頸擲去,卻沒有擊中,擦著它的皮毛閃過,激怒了原本就暴躁不安的狗熊,它以飛快的速度沖來,揚起寬大手掌朝著他頭頂拍下,他敏捷閃身,踩著狗熊的臂肩飛躍到籠頂,在狗熊張開嘴巴要吞噬他的霎那,他用一枚石子割進它咽喉,鮮血四濺。
裴岸南十五歲成為金爺手下六名堂主之一,十八歲六堂合并為兩堂,他依舊是堂主,二十歲執掌碼頭,二十二歲成為擎華百老匯百名手下的領頭,他從最開始害怕主宰別人生死到現在并不覺得血腥和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只用了不到七年,在喪心病狂的訓練中顛覆了他為人的純真和本善,如同一具機器,用最殘忍的方式掃清一切障礙,助他叱咤風云。
裴岸南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嗜血又冷漠的,他不知道動情和動心是怎樣的感覺,聽別人為了兒女情長不眠不休相思成疾,他覺得好笑而愚蠢,世人敗在情愛上的太多太多,明知是一座萬丈深淵一道生死劫難,為什么還要不顧粉身碎骨的悲劇跳下去。
如果沒有把握贏了它,那為了防止輸就不要去觸碰。
當金爺讓他去抓捕私奔的二姨太與保鏢,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他從不認為自己會為了哪個女人而瘋狂到這樣地步,一生都不會。
當他親眼看著那個瘦弱美麗的江南女子被幾條食人狼狗分食撕咬得血肉模糊,看著那名保鏢被架在火堆上,用滾燙的烙鐵活活燒死,裴岸南那顆萬年不動的沉寂的心終于有了一絲淺薄的裂紋。
他永遠忘不掉二姨太在臨死時看他的眼神,帶著仇恨和悲憤,她咬著牙,嘴里全部是鮮血,她說,“裴岸南,你會為你的心狠付出代價,你這一輩子,自有女人讓你愛而不得,嘗盡烈火焚身的痛苦。”
不想一語成緘。
但那時的裴岸南并不愿去猜測以后,他只想過好現在。
既然是金爺的一條狗,就要做好狗的使命。
于是在此后很多歲月里,到底是誰觸動了他,他都忘記了。
是他因為一項任務失敗而被金爺懲罰在地下室受鞭笞一百下,以致全身血痕累累,掛在繩索上奄奄一息,那個剛剛入府的年輕四姨太捧著藥膏爬進來,一聲不吭的為他上藥,她的手都是顫抖的,似乎害怕他身上猙獰的傷疤,他問她為什么,彼此并不相識,何必冒著風險來救一個和她不相干的人。
她沒有說話,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只是很想做一個善良的女人,而不是在深宅大院內為了和其他女人爭寵就泯滅良知的木偶。她一邊為他擦藥一邊流下眼淚,那是裴岸南第一次看到有人為自己哭,很神奇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終于不再是漫天大雪冰封寒冷。
她說她叫云冽。
云深不知處。
再或者是擎華百老匯中煙霧繚繞歌舞升平,他忽然厭倦了這樣紙醉金迷的歲月,想要像街頭賣花買煙的人那樣,過一一天不必擔心隨時會被仇殺死去的日子。
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