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撥亂反正,重昌正道,改變自己身邊丑惡的現實,就必須應該讓正人君子上臺,秉國持政。
夏允彝便是這樣一個,深深懷抱著改變現實理學的年輕人。他對于自己所堅持的大道,也從未懷疑過。
直到他在燕京大學內,遇到了那些腳踏實地,講求實證來證明自己的認知是正確的新學士子之后,才隱隱感覺有些不安。
正如這些崇尚新學的士子們所,若是想要改變世界,首先就需要先認識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的。
就算是種地的農人,想要栽培一種新植物,也要先認識植物的生長習慣,才能移植培養這種新的作物。
不明白自身所處的世界如何,卻把圣人的微大義放在嘴邊,就想要妄圖改變這個世界。不過是緣木求魚、刻舟求劍的愚者罷了。
基本是孔孟二圣在世之時,他們可曾以自己的論改變了當時的社會?二位圣人在世的時候,尚且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建立一個沒有紛爭的大同世界。
而今你們這些儒者把自己局限于經書之中,不敢對這個世界睜開眼睛,卻妄想用二圣留下的只片語,去達成他們的理想,豈不是殊為可笑。
越是同這些新學士子們辯駁,夏允彝便越是窺見了,這些新學士子所想要研究認識的新世界,是多么的瑰麗龐大。
同已經基本成熟穩固的儒家學說相比,新學就像是一顆剛剛冒出頭來的新芽,雖然看起來柔弱稚嫩,但是卻是充滿了生氣。
研究六經,就像是在一個已經礦脈枯竭的礦洞內采集礦石,也許終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一塊。
但是對于研究新學的士子們,就像是在冬天的湖面上敲冰釣魚,你還沒有準備好,湖底的魚兒已經迫不及待的跳躍到你的懷里來了。
在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夏允彝親眼見證了,新學是如何從一個粗陋而淺薄的工匠之學,迅速發展成為了一個越來越嚴謹深奧的知識體系。
這種變化帶給他的感覺,就如同他研讀史書,幾天功夫就看著一個朝代從興起到衰亡的感覺一般。如果要讓他對這段在京城的生活下個評語,那便是恍如隔世。
在聽到了張溥的詢問之后,夏允彝搖了搖頭,面色平穩如水的說道:“不過是一場辯論,余又怎會往心中去。只不過對于云生兄的盛情相待,余有些愧不敢受罷了。
那些新學的士子們雖然狂悖無禮,但是有句話說的倒也不差,不知小民疾苦,談何為民請命。
吃著十多兩一席的酒宴,卻說朝廷盤剝過甚,罔顧民生,終究還是有些不妥。
朝廷稅收,取有余而補不足,方才是治**民之策。不顧各地實際,或是盲目反對,或是妄加科稅,終究不過是假仁假義罷了。
我等既然聲稱要匡扶正道,理朝政之濁,解小民之疾苦,是不是應當以身作則,不再如此揮霍浪費呢?”
夏允彝的語頓時讓在座的不少士子大感掃興,李雯也有些面露不渝之色。
張溥注視了下在座士子的面色,突然呵呵一笑,打著圓場說道:“云生兄不過是一番好意,彝中兄說的也頗有道理,但是已經叫上了席的酒菜,也無法再退回去了不是。
余看不如這樣,我燕臺盟下次聚會時,不管誰做東,花費也不許超過8兩,咱們來個下不為例,如何?”
朱薇頓時附和道:“西銘兄說的不錯,還是下不為例好。今天就不要浪費了云生兄一片好意了。再說了,既然陛下把這錦繡龍蝦放出宮來,不就是給大家吃的么,想來陛下是不會覺得食用此物是過于奢靡了…”
夏允彝頓時皺著眉頭看了朱薇一眼,語氣有些生硬的說道:“就算陛下是這么想,難道我等就可以這么心安理得的享用了?自從陜西、京畿、江浙受災之后,陛下便下令宮內減膳。
現在陛下自己不過中午一菜一湯,晚上二菜一湯,每三日中有兩日以粗糧為食,并拒食牛羊之肉。
諸位看著眼前這美酒佳肴,不覺心中有愧么?吾今日身體不適,便不奉陪各位了。”
夏允彝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便掉頭不顧張溥的挽留,快步走出了這個房間。
身為今日東道主的李雯自然是臉色黑沉,便是張溥臉上也有些不好看。
一邊的周鐘正想轉圜,跟夏允彝交好的兩名士子互相看了看對方,也起身找了一個借口離席而去了。
看著這兩名士子離開,李雯心中頓時冒出了一絲怒火說道:“走了也罷,難不成天下就他夏彝中才是正人不成…”
剩下的幾名士子雖然沒走,但是在李雯說了負氣之后,這場酒宴的氣氛顯然就蕩然無存了,眾人喝了幾杯殘酒之后,便陸續告辭了,全無往日興盡而返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