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丹結束,李泰山勝了,整座李家丹院自是一片歡騰的慶祝之景。
圍聚在尹家藥坊周遭的無數看客們,也是在議論紛紛中,一哄而散。這些看客中,有人替尹家惋惜,覺得尹弘今日之舉過于莽撞;也有人幸災樂禍,暗戳戳地討論著,今晚李泰山會選尹弘的哪個女人侍寢,還是說……會讓她們一塊上。
總之,在這一場決定兩大家族興衰的死斗中,無數看客滿足了自己的獵奇心理;而勝者也在人人艷羨中滿載而歸,只有尹弘那個輸光了所有的賭徒,目光空洞地站在高臺上,迎著冷風,不知所措……
任也在離開尹家大院前,也聽到了小姑的傳音:“昨晚一直沒有機會,但今日一早,李尹兩家斗丹時,丹院內非常混亂,我已趁機拿到了藥。只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走。你趕緊去上差,等晚上回家,我會把藥給你。”
小壞王聞聽此,心里登時激動了起來:“好,我這就去上差,您注意安全。”
“嗯。”
姑姑應了一聲,轉身就與尹家的一眾控火師走向了丹殿。
任也離開尹家后,便趕忙回去換上差服,而后急匆匆地趕往了天牢。
走在長街之上,他聽到的全是有關于今日李尹之爭的閑話,這心里也逐漸升起了一股既荒誕又費解的復雜情緒。
初入星門時,天道就曾明確講過,這里信奉“達者為尊,弱肉強食”的極端規則。除了三品之下的野狗受律法保護外,其它的一切生殺予奪,都是合理合法的。說白了,那就是誰的拳頭大,誰就可以明搶,誰就可以為所欲為,只要施暴者能承受得起這些行為帶來的后果與代價就行。
這話乍一聽不難理解,最多也就是充斥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而已。所以,小壞王起初并沒有對這種極端的規則想太多,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心里只是認為,這無非就是天道的一種“強設定”罷了。
但當這種事情,真的就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眼前時,他卻有一種三觀崩塌之感,心中也覺得李尹之爭過于荒誕,甚至還顯得有些草率。
李家被擠兌了,生意一落千丈,所以李泰山就跟個街頭混混一樣,直接闖入了尹家,且張嘴閉嘴的就要發動滅族之戰……
這踏馬可是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事兒啊!沒有暗算,沒有完善的謀劃,也沒有種種試探,就這么魯莽地要率領全族人拼命?!
這怎么看都顯得過于兒戲啊!
還有這擂臺死斗,李尹兩家設定的規則也很“奇葩”。除了要用補天方作為賭注外,尹弘還想要李泰山的命,而對方卻想要他所有的老婆。這兩個本應該是城府極深,運籌帷幄的大家之主,說出來的話,以及表現出來的種種行為,都顯得過于直接,過于粗暴,所以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兩個孩子在胡鬧,在過家家。
最重要的是,這斗丹結束,尹家輸了后,那尹弘竟真的沒有任何猶豫的就將“補天方”交給了李泰山,并且還默認了要將自己的女人,也盡數送給對方。
這也是讓任也感覺最荒誕,最無厘頭的一點!
補天方那是什么樣的存在啊?!
那是能令尹家從野狗變望族;能把李家擠兌得快要活不下去的天大機緣啊,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典啊!
但尹家就因為一場斗丹比試,就這么輕易地把神典交出去了?還搭上了自己的女人?!
這真的符合人性嗎?
如果尹家真的很弱小,也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那此舉還尚能理解。畢竟這硬拼拼不過,那就只能認慫,只能交出至寶保命。
但他們的實力可不比李家弱多少啊。族人數千,高手如云,雖然對方從虛妄神墓中請出了一具青銅棺,并蘊含毀天滅地之能,但這也不代表尹家沒有一戰之力啊。他們絕對是能拼的,是即便會死,那也能令李家掉一層皮的啊!
不然,李家也不會提出死斗比試的條件,完全可以憑借青銅棺,無情地抹殺尹家。
所以,尹家完全可以不認這個結果,更可以殊死一搏。但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尹弘在斗丹失敗后,竟沒有任何“悔意”,而是干脆利落地認下了這個結果,以至于讓這兩大族之爭,瞧著非常夢幻、又草率。
這種行為在虛妄村之外,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更是無法被世人理解的。
這就好比,大漂亮再牛逼,再霸道,那也不可能讓半島的太陽把核武白白交出去一樣。要知道,毀滅已經發生了和毀滅正在來的路上,那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處境啊。“人”在沒死之前,又怎會甘心放棄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呢?
所謂的種種約定,相關條約,在不傷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怎么都好說。但要觸及到根本利益,那其實就是一張廢紙,沒人會認的。
但偏偏尹家就認了,全族無一人反抗,只是充滿不甘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甚至就連無數的虛妄村看客,也都默認這種結果,沒人感覺到不妥,也沒人覺得尹家一定得狗急跳墻,一定得殊死一搏。
為什么會這樣?
小壞王一路都在思考、消化,直到快到天牢時,他才結合著虛妄村的實際情況,逐漸讀懂了今天發生的事兒。
這里的人一再強調,虛妄村是一處“死”地,在村外有不知多少“闖入者”,已經將它牢牢封鎖,牢牢圈禁。村外的人進不來,村內的人也出不去,而像這樣的村子,似乎還存在很多。
這處“死”地的機緣、資源、生存空間都是極為有限的,根本養不活太多的野狗,所以才要達者為尊,才要優勝劣汰,進行“殘忍”的自我優化。
叢林不食幼崽,這里的強者除了不能屠戮三品以下的野狗外,其余一切皆可,只要你足夠強大。
你想吃別人手里的蘋果,只要你感覺自己能戰勝對方,那就可以明搶!
你在大街上看見一位絕世美人,只要你有把握不被對方“撓”死,不被對方的至親群毆致死,那就可以將其霸占。
你經營著此地最大的藥坊,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但現在卻被另一家新興企業擠兌得快要倒閉了。你太踏馬不甘心了,你覺得自己可以拿捏對方,那沒說的,直接打上門去,或是以勢壓人,或是發動全族,拼死一戰。
你或許想的不是要把對方怎么樣,而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家族至親的生存,以及延續輝煌的責任。
這里強調殘忍競爭,燒殺搶掠,天不管,法也不管,所以一場沖突的爆發才會如此直接。它根本不需要被粉飾,更不需特意找一個披著道德外衣的由頭,真想搶,直接干踏馬的就好了。
這就是為什么李家的舉動,會瞧著如此“草率”的原因。因為這里的規則就是這樣,他們的一切行為都是被允許的,根本就不用演。并且,在兩家體量都差不多的情況下,暗中醞釀陰謀詭計的收益,或許也遠沒有簡單粗暴來得更爽,更直接。
老子上門就是將軍,你不死斗,那就發動全族之戰。這看似把選擇權交給對方,但實際上對方能選擇的兩條路,卻全都是他李家自己制定的。也就是說,對方不管怎么選,這李泰山都是有備而來的。
那這樣殘酷、殘忍,也近乎于原始的極端規則,又為什么能被虛妄村的人認可呢?
強者恒強,他們可以明著燒殺搶掠,那底層人真的還有出頭的希望嗎?!
我他媽剛到四品,直接就被當作路邊的一條狗踢死了,這上哪兒說理去?
既然這里的生存環境如此惡劣,那直接反了不好嗎?
小壞王在深入思考后,也終于悟透了,這些極端規則背后所代表的真正含義。
其實就兩個字——公平。
這里的教育資源公平,虛妄村設有數十座悟道院,并且對所有人免費開放。不論你是路邊野狗,還是豪門大戶的公子,那都是到了什么品境,就進什么品境的悟道院。大家看的典籍,學到的神法秘術,都是相同的。掌尺先生傳道授業時,大家坐的位置也是隨機的,先到先得。
當然,像李小胖、尹平、趙皓辰這樣的公子哥,或許會被家族長輩開小灶,也或許會得到家族的秘傳之法,會更高一些,但那僅僅也只是一種可以被追趕,可以被超越的而已。最終決定終點高度的,那還得是自己。
悟道院中存放的典籍,都是自虛妄神墓誕生時就開始積累的,歷經無數歲月,底蘊深厚到一個無法想象的地步,遠非五大家族私有的那一點“底蘊”可比。只要你愿意看,愿意學,愿意想,就總能在這里找到一條對應自己的路。
也就是說,這里的人自生下來開始,就只能進入一種學府。但這種學府,卻是虛妄村的最高學府,不需要考,也不需要單為一個人單開一種專業,獨留一種名額。
這里的社會資源公平,干一份活兒,就掙一份錢,如果干不了,那就等著餓死。從宗族堂、法堂、巡堂、刑堂這些最高行政單位開始,一直到最底層的公差,那都是看個人能力挑選。說白了,你達到了什么品境,擁有什么樣的潛力,就可以得到什么樣的職位差事。
如果職位沒有空缺,處在排職期間,那你看上了什么職位,就可以向對應職位的人發起挑戰,進行死斗競爭。勝了,則取而代之,并擁有與對方相同的待遇及權力;敗了就繼續沉淀,等待下一次機會。
這里除了私人性質的雇傭以外,其它一切公差職位,全部以競爭考核定勝負,不需要走后門,不需要托關系,更不需要深夜送茅子、送幣子……
整座天牢,入門的門檻就是黑氣級別,或是潛力足夠的天才,這一點尹大公子也不例外。他達不到這個級別,就進不來,且也必須要接受死斗競爭的規則,一路搏殺,一路沖刺,才能坐到獄統的位置。
但坐到了這個位置,也不意味著就安全了。他有權給獄卒的表現進行績考評價,但管理刑堂的宗族堂,也會對他進行績考評價。如果干得爛,那一樣要下課,要被貶。
也正是有這樣的規則,所以任也當初入職天牢才會那么難。他既不是黑氣選手,也不是潛力極佳的天才,所以,即便是身為四大族長之首的趙密,想要把他送到這里當差,那也需要召開宗族堂會議,鄭重地與另外三人相商,并且得拿出一個可以說服所有人破例一次的絕對理由。
這在外面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這就好比潮龍城主,想要在潮龍衛中安排一個親衛兵,卻還得特意安排一場朝會,認真地與文武百官相商一樣。這看著真的很荒誕,但在虛妄村中,這就是鐵律規則下不可僭越的大事兒。
這里的“向上通道”是公平的。眾所周知,對于神通者而,游歷秘境,獲取機緣,那就是參天悟道中繞不開的征途。但虛妄村是沒有秘境的,是沒有機緣的。大道被斷,只有離鄉路開啟時,這里的人舍命拼殺出去,才能進行游歷,才能看見一條狹窄的大道。
這樣無比珍貴的向上通道,放在世間任何一處地域,那都是不可能被野狗染指的。但在虛妄村,進入離鄉路的名額,竟沒有一個是內定的,就連四大家族自己的子嗣,也要精心準備很久,去參與最終名額的數項競爭。
從一品到最高,每一品階的人,都要與同境之人進行爭搶。那是萬眾矚目下的爭搶,那是野狗被遺忘,被無視后,一定能登上的最高舞臺。
類似這樣的公平還有很多很多……
這里的極端規則之下,所蘊藏的公平,真的能讓每一條野狗的努力,都能聽見回響。而不再是努力過后,牛馬依舊看不見前路的茫然。
所以,虛妄村的人內驅力都很強,因為他們能看見希望,看見未來。
這或許就是為什么尹家雖然輸了,卻能認下這份結果,也能甘愿交出“補天方”的原因吧。
因為沒有這份公平,尹家就不可能發展到今時今日的規模;因為沒有這份公平,像尹弘這樣白手起家的路邊一條,壓根就不會得到進入離鄉路的機會,自然也就不可能得到補天方,自然也就不可能擁有現在的品境,更不可能在虛妄村打下一座能威脅到李家的江山。
所以,他守護的從來都不是那些極端的規則,而是規則之下的公平。
這份公平,不光是他尹弘自己的希望,也是所有尹家后人的希望。他不想,也不能破壞,更不會在死斗失敗后食,率領族人狗急跳墻的殊死一搏。
這就是,他認了的原因。
任也走入天牢時,心里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虛妄村的“精氣神”。他開始逐漸理解這里,逐漸了解這里的人。
……
斗丹結束,半個時辰后。
尹家的議事堂內,一眾家族長輩,中流砥柱,后起之秀,此刻匯聚一堂,足有數十人。
“是我們太急了,把李家逼得退無可退,這才會鋌而走險地與我們死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語略有些埋怨地說道:“當初,我便講過,可以將補-->>天方與趙家共享,而后合開藥坊,如此一來,李家便不敢輕舉妄動。但……但弘兒卻堅持擴張,堅持捂住藥方不交……唉,此舉當真是給了他李家天大的機會啊。”
“這說的是什么屁話?!”另一位老到不成樣子的老頭,暴跳如雷地罵道:“李家是以煉丹一道,才在這虛妄村立足的!其家中子嗣,每次走離鄉路外出,那各個都跟土財主一樣,身上不知藏了多少稀有丹藥,逢人就送。你要知道,這是他們生存之根本,而我尹家靠著神典補天方,就已將他們逼到了極其危險的境地。你想想,若是我們在與趙家強強聯合,那他們還有活路嗎?!”
“真要那么干的話,老夫敢斷,這尹趙兩家的藥坊還沒等開起來,他們李家的快刀,就已經砍到我們脖頸上了!今天也根本就不會有什么一對一的死斗,更不會只有一口青銅棺現世了!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先鏟除我們!而趙家呢?你確定他們會為了我們,不惜一切代價地血拼嗎?”
這暴躁老頭的話,就如驚雷一般在議事堂內炸響,令其余人皆是低頭沉默,無從反駁。
“不交丹方是對的,發展也是對的。如果沒有這些年的日進斗金,我族中的老人,又怎么可能接連突破品境桎梏,從而邁入更高?不發展,便要一直弱小;而發展,則必然會威脅到他人,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暴躁老頭嘆息一聲,搖頭道:“我們已經做了很多了,更是提前算到了李家想要死斗,而非全族以命相拼。甚至……阿弘也藏拙許久,透出了不會煉丹的謠。只可惜……那李泰山確實是個大才,在丹道一途的造詣,也遠超我們的想象。”
“輸了,就是輸了。從頭再來就是了。”
尹家一位中年人聽到這話,目光空洞地呢喃道:“補天方輸了,嫂嫂們也輸了,里子面子都沒了,這從頭再來,又談何容易啊?!”
“莫要說一些喪氣話。機緣被奪,我尹家后人再去爭取便是了,至于……!”有一位年輕人想要反駁。
“不要吵了。”
就在這時,坐在首位上,一直沒有吭聲的尹弘,只面無表情地抬起了頭,聲音沙啞道:“你們可知……為何那李泰山在加注時,不要我的性命,卻要我的女人嗎?”
堂內眾人,聞沉默。
“因為即便殺了我,咱們尹家也并未傷到元氣,依舊能在這虛妄村立足;但贏了我的女人,卻能令尹家尊嚴盡失,根本沒臉在這虛妄村繼續茍活。”尹弘稍作停頓,一針見血道:“全族相拼,他們李家也要付出極重的代價。所以,若想將我們徹底鏟除,那最好的辦法……就是驅離,讓我們自己走,一刻也不想多待地逃離這里。”
“他贏了,也做到了。”
尹弘目光有些空洞,輕聲道:“死斗一事,關乎到全族興衰,我敗了,自也沒臉再擔任尹家族長了。我只以尹家子嗣的身份給出幾條建議。其一,若想族中子嗣,今后能抬起頭做人,那便全族外遷,離開虛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