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皇的深夜密談,讓朱棣那根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松弛了下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是那個僅僅為了自保、為了在未來殘酷的政治風暴中求活的燕王。
他明白了父皇那顆藏在雷霆手段之下的、最深沉的帝王之心。
他也終于找到了自己在這盤驚天棋局中的位置。
大明最鋒利的刀。
大明最堅實的盾。
胡惟庸案的爆發,他必須等。
但在那之前,他要向那位高坐龍椅的父親,向整個大明,展現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當父皇這棵參天大樹轟然倒下之后,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數日,朱元璋沒有再提朝堂之事。
他像一個對新奇事物充滿無窮精力的老人,在朱棣的陪同下,巡視著北平這座正在悄然發生聚變的城池。
西山礦區。
“嗚――”
尖銳的汽笛聲撕裂了山谷的寧靜。
一頭鋼鐵巨獸,拖著長長的鐵皮車廂,在兩條平行的鐵軌上發出“哐當、哐當”的沉重轟鳴,從幽深的礦井中緩緩駛出。
蒸汽,白色的濃霧,從機車的煙囪和活塞處噴薄而出,帶著一股硫磺與煤炭混合的灼熱氣息。
朱元璋就坐在這頭鋼鐵巨獸的駕駛室里。
他沒有坐椅子,而是站在那里,雙手死死抓著駕駛室的鐵欄,身體隨著礦車的顛簸而微微起伏。
他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延伸至黑暗盡頭的鐵軌,感受著腳下鋼鐵車輪碾過鐵軌時傳來的、持續而有力的震動。
這不是戰馬奔騰的顛簸,而是一種純粹的、蠻橫的、源于機械的力量。
“陛下,小心!”
身旁的工匠緊張地提醒,生怕這位天子有任何閃失。
朱元璋卻恍若未聞。
他伸出一只手,感受著從鍋爐側壁傳來的滾燙溫度,又看向那不斷被添入爐膛的黑色煤塊。
簡單的黑石,加上水,就能爆發出如此恐怖的巨力!
當礦車停穩,一車車烏黑發亮的煤炭被輕易傾倒出來,堆積如山時,他才從那種震撼中回過神。
他走下車,用手撫摸著冰冷堅硬的鐵軌,目光深邃。
“老四。”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東西,一天能運多少煤?”
“回父皇,”朱棣上前一步,“一輛蒸汽機車,滿負荷運轉,一天可抵五百人力。”
朱元璋的手指在鐵軌上重重敲擊了一下。
五百人!
他想到的不是省了多少人工,而是這五百人可以拿起武器,變成士兵!
他轉頭,望向那依舊在吞吐著白霧的蒸汽機,眼神中的渴望,幾乎要化為實質。
皇家織造局。
這里沒有江南織坊的秀麗與雅致,只有一座座巨大而空曠的廠房。
一踏入其中,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便撲面而來,數百臺蒸汽驅動的織布機,在傳動軸的帶動下,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瘋狂運轉。
梭子在經緯線間飛速穿梭,帶起道道殘影。
潔白的棉布,如同瀑布一般,從機器的末端源源不斷地傾瀉而下。
女工們穿著統一的藍色工裝,穿行其間,她們的動作熟練而麻利,臉上沒有麻木,只有一種因飽足而產生的、踏實的光彩。
朱元璋沒有說話。
他背著手,一步步走過這片鋼鐵與棉線交織的森林。
他看到一個女工,僅僅是看管著三臺機器,一天產出的棉布,就比他記憶中應天府最好的織工十天織出的還要多。
他看到了效率。
一種足以碾壓整個時代的、恐怖的效率!
這種效率,意味著更低的成本,意味著他的軍隊可以用更少的錢,穿上更厚實的軍服。
意味著他的百姓,可以用幾枚銅板,就買到足以御寒的衣物。
國富,兵強!
巡視的終點,是“燕王長城”。
這段由朱棣主持修建、用新式水泥澆筑的城墻,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軍事防御功能,成了北平的一道獨特風景。
父子二人,并肩站在高聳的城頭。
凜冽的寒風從蒙古草原的方向呼嘯而來,卷起他們身后的大氅,獵獵作響。
朱元璋的目光越過城垛,投向那片蒼茫遼闊的北方大地。
在那里,是北元的殘部,是大明建立以來,始終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刃。
“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