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丞相府。
殿宇深沉,梁柱無聲,連光線都仿佛被這壓抑的空氣吸走,變得晦暗不明。
當那道震徹宮宇的怒吼余音,還纏繞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時,幾名小太監已經面無人色,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將那幾根被皇帝“嫌棄”的“神糧”,連同魏國公徐達的那份要命的密奏,一并送到了這里。
這里是大明王朝的權力中樞,是文官集團的最高殿堂。
此刻,當朝左丞相胡惟庸,正與幾名心腹黨羽圍坐密議。
茶是新烹的雨前龍井,香氣清冽,卻驅不散這滿室的凝重。
太監將托盤放在桌案上,動作因為恐懼而顯得僵硬。
那幾根金黃色的玉米尚有余溫,散發著一股霸道又陌生的香甜氣息,與這古樸典雅的書房格格不入。
胡惟庸的目光,從那份攤開的、字跡剛勁的奏折,緩緩移到了那幾根玉米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既沒有文官們聽聞此事時的鄙夷,也沒有武將們可能懷有的好奇。
他不像朱元璋那樣,被憤怒沖昏頭腦,連看一眼都覺得是侮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
他身旁的幾名黨羽交換著眼神,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能感受到,相爺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正涌動著他們無法揣度的暗流。
“陛下龍顏大怒……”為首的太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將宮內發生的事情簡略復述了一遍,每一個字都透著劫後余生的恐懼,
“陛下……陛下命我等將此物送來,請相爺與諸位大人……查驗……”
胡惟庸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地揮了揮手。
太監如蒙大赦,躬著身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合上。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胡惟庸冷靜地伸出手,拿起一根玉米。
他的動作很慢,手指修長而有力,不像是一個純粹的文人。
他將玉米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那排列整齊、粒粒飽滿的金色顆粒,甚至用指甲輕輕掐了一下,感受那份緊實的質感。
在那群黨羽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他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竟緩緩地、從容地,掰下了一粒金黃色的玉米粒。
然后,他將那粒玉米,放進了口中。
他的動作優雅而從容,仿佛品嘗的不是什么來歷不明的“神糧”,而是一枚精致的糕點。
只咀嚼了一下。
僅僅是這一下。
胡惟庸的整個面部肌肉,瞬間繃緊!
那是一種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變化,但追隨他多年的黨羽們,卻齊齊感到心臟一縮。
他嘗到了什么?
他當然嘗到了那股霸道的、純粹的、令人愉悅的香甜。那滋味在舌尖爆開,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但這股甜味,在他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口中,卻迅速發酵、變質,化作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種致命的、冰冷的、名為“威脅”的味道!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徐達的密奏上。
那“畝產十石”四個字,不再是紙上的墨跡。
它們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座座堆積如山的糧倉,變成了一支支鐵蹄錚錚、糧草無憂的百戰精兵!
他這個文官之首,第一次從四個字里,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他比朱元璋更懂政治。
他比朱元璋更明白,這四個字一旦為真,將會在大明的政治版圖上,掀起何等恐怖的滔天巨浪!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軍糧的桎梏將被徹底打破!大明軍隊的后勤,將不再是掣肘北伐、南征的枷鎖!
這意味著北平那個桀驁不馴、最像朱元璋的燕王朱棣,將獲得無限的戰略資本!他的翅膀將徹底長硬,再也無人可以束縛!
這更意味著,以魏國公徐達為首,本就手握重兵、功高蓋世的淮西勛貴集團,將再添一柄國之重器!
他們文官集團多年來苦心經營、用以制衡武將的優勢,將在頃刻間被碾得粉碎!
權力,將會失衡!
“相爺……”一名心腹官員壓低了聲音,腔調里帶著一絲不易察的恐慌,
“此物……此物若真如徐達所,那燕王與魏國公,豈不是……豈不是如虎添翼?這對我等而,大為不利啊!”
胡惟庸沒有說話。
他只是用舌尖,緩緩將口中那粒滋味復雜的玉米,咽了下去。
那股甜味滑入喉嚨,卻在他的胸腹間,化為了一團冰冷的鐵。
他厭惡這種感覺。
他厭惡一切不可控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