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帶血(三)
天光是從窗戶最頂上那一條沒被窗簾遮嚴的縫隙里漏進來的,一種渾濁的、摻了灰的白色,緩慢地侵吞著走廊里慘白的燈光。
劉嵐還站在原地,腳下是屏幕碎裂的手機。張醫生最后那些話,不是通過耳朵,而是像冰冷的鋼針,直接釘進了她的顱骨深處——“沒有采集”、“無法再獲取”、“錯過了”。
每一個字都帶著倒鉤,撕扯著神經。
她慢慢彎腰,手指碰到冰冷的地面和更冷的碎玻璃,拾起手機。屏幕裂紋割裂了屏保上王光輝滿月時粉嫩的笑臉。她直起身,沒再看那裂縫一眼,也沒回頭再看金輝的病房門。她沿著走廊往外走,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的鐐銬。
醫院大廳已經有了零星的人,清潔工推著拖把劃過光亮的地面,留下濕漉漉的水痕和消毒液更濃的氣味。掛號窗口前排起了小小的隊伍,人們臉上帶著清晨的困倦和一種習以為常的焦灼。
這一切日常的景象,在她眼里都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扭曲,毫無意義。
她走出住院部大樓,清晨的空氣帶著寒意撲過來,激得她一哆嗦,肺里卻依舊憋悶,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好像已經腌入了她的骨髓。她站在臺階上,茫然四顧,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家?那個剛剛經歷了一場語屠殺、冰冷徹骨的地方?她回不去。
手機在掌心里震動了一下,是王鵬發來的短信,只有冷冰冰一行字:「媽早上過來看輝輝,我去單位。」
連標點都吝嗇。他把兒子叫“輝輝”,那個他們共同期盼來的、圓滿的象征。那金輝呢?那個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大女兒,在他那里,現在只剩下一個名字,還是一個連提都不愿再提的符號?
她沒有回復,把手機塞進口袋。手指碰到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街對面有家早餐店剛開門,蒸籠冒著巨大的、白色的熱氣,在清冷的空氣里翻滾,帶著食物暖烘烘的香氣。劉嵐盯著那團白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想起金輝生病前,最愛吃這家的小籠包,每次都能吃掉一籠,嘴角沾著油漬,笑得眼睛彎彎。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好像隔了一輩子。
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店門口擺著幾張油膩的小桌,幾個早起的工人模樣的男人正埋頭呼嚕嚕吃著面條。
“要點什么?”老板娘系著圍裙,手上沾著面粉,嗓門洪亮。
劉嵐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一籠……小籠包。打包。”
“好嘞!”
等待的幾分鐘漫長無比。蒸籠掀開的瞬間,更濃烈的白色蒸汽涌出來,夾雜著肉餡和面粉的香味,將她包裹。那味道鉆進鼻腔,卻像變成了細小的針,扎著她的大腦。她眼前閃過金輝蒼白無聲流淚的臉,閃過王鵬譏誚冰冷的眼神,閃過張醫生公式化的宣判,最后定格在產房里,護士把那個紅通通、皺巴巴的男嬰抱到她眼前時,她那種近乎癲狂的喜悅和眼淚。
“您的包子,八塊。”老板娘遞過來一個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躺著六個白白胖胖的包子,熱氣很快在塑料袋內壁凝成水珠。
劉嵐機械地付了錢,接過袋子。滾燙的溫度透過塑料袋灼燙著她的掌心。
她拎著那袋包子,重新走回醫院。穿過大廳,走進電梯,上樓,回到那條熟悉的、彌漫著死亡和消毒水氣味的走廊。
走到金輝病房門口,她停下,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擠出一個正常的、甚至溫柔一點的表情,臉部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
推開門。
婆婆已經來了。正坐在她之前坐的那張塑料椅上,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小勺給金輝喂水。金輝閉著眼睛,小口小口地咽著,看起-->>來很乖。
搖籃里的王光輝也醒了,不哭不鬧,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啃著自己的小拳頭。
“媽。”劉嵐啞聲叫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