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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敗的院墻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著。兩扇銹跡斑斑、紅漆剝落殆盡的鐵門虛掩著,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門楣上方,一塊歪斜的、仿佛隨時會掉下來的破舊木牌在寒風中搖晃。“愛心之家”四個字,油漆早已斑駁脫落,“心”字中間那一點的位置,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諷刺的黑窟窿。圍墻低矮,裸露出里面粗糙的紅磚,墻頭猙獰地插滿了碎裂的啤酒瓶渣,閃著不祥的寒光。一股難以喻的、混合著劣質飯菜的餿味、陳年尿臊和潮濕霉爛的沉悶氣息,如同有形的實體,撲面而來,直鉆鼻腔。
沒有孩童應有的喧鬧,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偶爾會毫無征兆地爆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呵斥,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又迅速被無邊的沉寂吞沒,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韻在陰冷的空氣中震顫。
門房里,一個干瘦得像枯柴的老頭蜷縮在一張破藤椅里,收音機里咿咿呀呀放著跑調的戲曲。我幾乎是用拳頭砸在冰冷的鐵門上,巨大的“哐哐”聲驚得老頭一個哆嗦,茫然地睜開渾濁的眼睛。
“找誰?”他隔著門縫,聲音沙啞而警惕。
“王玥玥!我是她家里人!”喉嚨火燒火燎,那個“爸爸”的稱謂,在此刻顯得如此艱難而諷刺。
“家里人?”老頭渾濁的眼珠轉了轉,慢吞吞地拉開旁邊一扇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小鐵門,“登記!找哪個老師?孩子不能隨便見!”
“我不找老師!我找王玥玥!她媽媽雷春燕送來的!現在!立刻!”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焦灼而失控地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老頭被我吼得一愣,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懼和厭煩,但還是慢騰騰地翻開一本沾滿油污的登記簿,枯瘦的手指在上面劃拉著:“雷春燕……哦,是有這么個女娃娃……在……在二樓最西頭那屋,跟大點的混住著……”他嘟囔著,合上本子,“等著,我去叫管生活的劉老……”
“等不了!”我猛地撞開那扇小鐵門,不顧老頭在身后氣急敗壞的叫嚷和阻攔,像一頭被徹底激怒、沖破了牢籠的野獸,徑直沖進了那個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院子!冰冷的泥水裹挾著枯葉濺上褲腿,那股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更加濃烈地灌入肺葉。
“哎!站住!你干什么!反了你了!”老頭的叫罵聲在身后迅速遠去。
我幾步跨上通往二樓的露天水泥樓梯。樓梯陡峭狹窄,扶手銹蝕得如同朽骨,布滿了蛛網。走廊陰暗狹長,如同怪獸的食道,只有盡頭一扇小窗透進微弱的天光。墻壁是大片大片剝落的墻皮,露出里面暗黃的底色,深褐色的水漬蜿蜒流淌,像一道道丑陋的傷疤。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重的霉味和一種難以喻的、屬于眾多孩子聚集卻缺乏照料所形成的、渾濁而壓抑的體息。
“玥玥!王玥玥!”我的喊聲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突兀地回蕩,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凄厲和顫抖。
走廊兩側緊閉的房門后,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細微的抽氣聲,似乎有無數只驚恐的眼睛在門縫后窺視,又迅速歸于死寂。最西頭那扇墨綠色的木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更深的黑暗。我猛地沖過去,一把推開!
“砰!”
門板重重撞在里面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屋內的景象像一柄沉重的鐵錘,裹挾著冰冷的絕望,狠狠砸在我的視網膜上!
這是一個狹長的大通間,光線昏暗得如同黃昏。靠墻兩排是銹跡斑斑的上下鋪鐵床,鐵架子上污跡斑斑,床上的被褥顏色莫辨,骯臟不堪,胡亂地堆砌著。空氣里那股餿臭霉爛的味道濃得幾乎令人窒息。幾個年紀參差不齊的孩子,穿著寬大不合體、顏色灰暗的舊衣服,像受驚的小獸般瑟縮在床邊或墻角,臉上帶著營養不良的菜色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驚惶。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帶著最后一絲僥幸,急切地掃過一張張陌生而呆滯的小臉。
沒有!沒有那張熟悉的、即使蒼白也總帶著點怯生生依賴的小臉!
心臟瞬間沉入冰冷的深淵,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喉嚨!
“王玥玥呢?!”我幾乎是咆哮著,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激起回音。
孩子們被我狂怒的樣子徹底嚇住了,驚恐地擠作一團,大氣不敢出,眼神躲閃。角落里,一個看起來稍大些、約莫十一二歲、面黃肌瘦的女孩,怯生生地抬起瘦得像麻桿的手臂,指了指門外走廊的方向,聲音細若游絲,帶著濃重的恐懼:“她……她剛才……被劉老師叫走了……去……去打掃后面的廁所了……她……她昨天不小心……打翻了飯盆……劉老師罰她……”
后面的廁所?!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猛地轉身,像一陣旋風沖出房間,沿著那條如同怪獸食道般的走廊瘋狂奔跑!走廊盡頭,一扇通往樓后的小門半開著。我撞開那扇門,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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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個比前院更加荒涼破敗的后院,堆滿了建筑垃圾和枯枝敗葉。角落里,一個用紅磚和破爛石棉瓦潦草搭建的簡易廁所孤零零地立著,臭氣熏天。廁所門口,一個小小的、穿著單薄破舊灰色外套的身影,正背對著我,佝僂著身體,用盡全身力氣拖拽著一個幾乎有她半人高的、污穢不堪的破舊塑料桶。桶里是渾濁發黑、漂浮著穢物的臟水,沉重無比。她瘦弱的身體被壓得向前彎曲,每一次拖動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微不可聞的、壓抑的嗚咽,仿佛隨時會被那重量壓垮。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吹亂了她枯黃稀疏、毫無光澤的頭發。那背影,單薄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隨時會凋零的葉子,脆弱得令人心碎。
“玥玥……?”我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乎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手里沉重的臟水桶“哐當”一聲巨響,重重砸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桶身破裂,污黑發臭的臟水如同骯臟的瀑布,猛地噴濺開來,瞬間浸透了她單薄的褲腿和那雙早已裂開大口的舊布鞋,污穢的泥點甚至濺上了她蒼灰的小臉。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一點點轉過身來。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
那張小臉……那張曾經被我捧在手心、無數次親吻、帶著病弱紅暈也依舊惹人憐愛的小臉,如今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下巴尖削得能戳人。皮膚是一種缺乏陽光的、死氣沉沉的灰黃色,嘴唇干裂起皮,沒有一絲血色。然而,最刺痛我靈魂的,是她的眼睛。那雙曾經清澈明亮、如同盛滿了星子、總是盛滿了對我的依賴和甜甜笑意的、我無比熟悉的大眼睛,此刻像兩口徹底干涸枯竭的深井,空洞、麻木、失焦,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眼底淤積著深重的、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般的恐懼。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臉上,像是在辨認一個存在于遙遠記憶里、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又像是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突然闖入的陌生人。沒有驚訝,沒有委屈,沒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更沒有……絲毫看到“爸爸”時該有的光亮。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被徹底碾碎了所有希望后的、令人心膽俱裂的空洞。
寒風卷過,吹動她襤褸單薄的衣角,布料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沾滿污黑臟水的雙手局促地、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左臂那過于寬大的袖口被蹭上去一小截,露出的、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處,赫然印著幾道刺眼的、尚未消散的青紫色瘀痕!像幾條丑陋而猙獰的毒蛇,死死纏繞在那脆弱的腕骨上!
“爸爸”兩個字,曾經是她掛在嘴邊最甜蜜的呼喚,是這世界上最溫暖的聲音,此刻卻像兩把燒紅的、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我自己心臟的最深處,痛得我靈魂都在顫抖!那空洞麻木的眼神,那觸目驚心的傷痕,那襤褸骯臟的衣衫,那瘦弱不堪的身體……嚴振邦在拘留所里嘶吼的“火坑”、“地獄”,老門衛的麻木不仁,大通間里令人窒息的絕望渾濁……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匯聚成滔天的、毀滅性的巨浪,將我徹底淹沒、擊碎!
九萬三千四百零八元?司法拘留?報復的快感?多么荒謬!多么微不足道!在這場由謊和背叛開啟、由自私和冷酷推波助瀾的悲劇里,最終被碾碎在命運車輪最底層、在泥濘和污穢中掙扎的,不是嚴振邦,不是我,而是眼前這個無辜的、小小的孩子!是我傾注了九年全部心血、視若生命、卻最終被我親手(盡管非我本意,卻難辭其咎)推進了這人間地獄的孩子!
巨大的、滅頂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深不見底的海水,瞬間將我吞沒。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我踉蹌著向前一步,看著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麻木得像一尊被丟棄的破敗玩偶的小小身影,胸腔里積壓的所有痛苦、憤怒、自責和撕心裂肺的疼,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桎梏,化作一聲凄厲得如同泣血般的嘶喊:
“玥玥——!!”
聲音帶著血沫,撕裂了這破敗后院死一般的沉寂,如同窗外那聲聲找不到歸巢的杜鵑哀鳴,在凜冽的寒風中回蕩,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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