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二)
林小滿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發黃的筆記本靜靜躺在腳邊,敞開的頁面上,母親的字跡像一把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早已支離破碎的心。
“小滿三歲半了...今天她問了十七遍...我回答了十七遍...”
“她每問一次,我就親親她的小臉...告訴她‘這是向日葵,是太陽的孩子’...”
“我沒什么文化,但我想,等她長大了,知道這是我教她的第一樣東西,應該會高興吧...”
“最近總是忘記事情...可我控制不住...每次看到那些花,就想起她小時候問我的樣子...”
母親的聲音仿佛穿透了紙頁,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溫柔、耐心,帶著舊時光里特有的暖意。那聲音與小滿記憶中自己最后那聲煩躁的“天天問煩不煩啊!”的尖利形成了地獄般的回響,每一個字都化作了滾燙的烙鐵,深深燙在她的靈魂上。
她想起母親最后那些日子,坐在院子里,沉默地望著向日葵時的側影。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茫然,而是一種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卻徒勞無功的疲憊,一種無法說的孤獨,甚至……一種小心翼翼的退縮。原來那不是沉默,是受傷后的緘默,是怕再惹女兒厭煩的卑微。她那時為何只看到了“病”,卻沒看到“痛”?
“媽——!”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終于沖破喉嚨,小滿蜷縮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積壓了許久的悔恨、愧疚、悲傷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幾乎將她溺斃。她緊緊攥著那本薄薄的筆記本,仿佛那是連接她與母親最后的纜繩。那些她曾以為被母親遺忘的、微不足道的瞬間,原來都被母親如此珍重地收藏在心底,甚至在記憶的城池不斷崩塌淪陷時,仍固執地守衛著關于女兒幼年與向日葵的這塊小小的凈土。而她,作為母親傾盡所有耐心澆灌長大的女兒,卻在母親最需要這份耐心的時候,吝嗇地收回了。
窗外的向日葵在午后的陽光里沉默地挺立,金黃的花盤朝著太陽的方向,固執而堅定。小滿淚眼朦朧地望著它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母親的愛,就像這些向日葵——無,沉默,卻永遠追隨著生命的光源,無論被記得,還是被遺忘,它都在那里,固執地存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接下來的日子,小滿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公司批了長假,同事們的慰問信息堆積在手機里,她無心回復。她機械地處理著母親的后事,整理著遺物。每拿起一件母親的衣服,翻到一張老照片,甚至看到廚房里那個燒糊的舊鍋,都讓她心如刀絞。自責如同藤蔓,日夜纏繞著她。
她一遍遍地翻看那本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除了關于向日葵的溫情記錄,還有更多她不曾知曉的片段:
“小滿五歲,發燒三天,整夜抱著不肯睡,胳膊酸得抬不起來,但只要她哼哼一聲,再酸也得抱著。”
“小滿十歲,第一次考了雙百,比我自己當年考上了還高興,用半個月工資給她買了那條她看了很久的碎花裙,她高興得轉圈圈的樣子真好看。”
“小滿上大學了,送她到車站,火車開走時偷偷抹眼淚,孩子長大了總要飛走的,可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最近總是忘事,鑰匙放哪了?煤氣關了嗎?...醫生說這個病會越來越重...最怕的不是死,是怕有一天連小滿都認不出來了,那該多傷她的心...”
淚水一次次模糊視線。母親用最樸素的文字,記錄著一個平凡母親最深沉的愛與恐懼。她害怕遺忘女兒,害怕成為女兒的負擔。而小滿,卻在母親被病魔侵蝕、最脆弱無助的時候,用一句粗暴的呵斥,在她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里,又狠狠推了一把。
那株院子里的向日葵,成了小滿無法回避的存在。她開始每天去澆水,像完成一種贖罪的儀式。手指拂過粗糙的莖稈和寬大的葉片,她仿佛能觸摸到母親當年在這里勞作的身影。她久久凝視著那燦爛的金黃花盤,試圖從中尋找母親看向自己時的目光——那曾經充滿耐心、包容、無盡溫柔的目光。陽光照在臉上,滾燙,卻暖不了心底那處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一天清晨,她在整理母親床頭柜抽屜深處時,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藥瓶,標簽已經磨損,但還能辨認出是當初醫生開的延緩阿爾茨海默病進程的藥物。瓶子幾乎是滿的。小滿愣住了。她明明記得-->>自己每次都會把藥分好放在小藥盒里,叮囑母親按時吃。母親也總是答應得好好的。
她顫抖著拿起藥瓶,跑到客廳,打開那個她為母親精心準備的、貼滿標簽和提醒便簽的藥盒。她一層層翻看,終于在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現了一小堆被揉成團的藥片。有白色的,有藍色的...正是她每天分給母親的那些藥!
母親根本沒有吃藥!她偷偷把藥藏起來,揉成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