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國守在產房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當那聲嘹亮的啼哭傳出來時,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像根緊繃的弦突然松弛,整個人順著冰涼的墻壁滑坐在地上。他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里,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起來。沒有聲音,只有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洶涌滲出,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這淚水里,有初為人父的狂喜,有對妻子劫后余生的后怕,更有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無法說的委屈、壓力和終于得以宣泄的脆弱。
兒子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短暫地激起了李家生活的漣漪。李建國給兒子取名“李念安”,笨拙又珍重地抱著那團柔軟的小生命,臉上的笑容是久違的、帶著點傻氣的純粹。婆婆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整天圍著孫子轉,哼著不成調的古老山歌。
王靈芝坐月子的日子,是在婆婆無微不至的照料和新生命帶來的瑣碎忙亂中度過的。她奶水不足,兒子常常餓得哇哇大哭。婆婆便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用帶來的小炭爐熬濃濃的米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進孫子的小嘴里。小念安倒也皮實,在奶奶粗糙的懷抱和米油的滋養下,一天天褪去紅皺,變得白胖起來。
就在王靈芝身體漸漸恢復,開始盤算著重返講臺時,桑植的山坳里,悄然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巨大的變化首先體現在那條通往山村小學的、曾經泥濘不堪、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道上。推土機和壓路機的轟鳴聲晝夜不息,黃塵漫天。沒過多久,一條平整寬闊、能容卡車通行的水泥路,如同一條灰白色的帶子,硬生生嵌入了莽莽蒼蒼的綠色山體,蜿蜒著,一直通到了學校破敗的操場上。
緊接著,更多的工程機械開了進來。在王靈芝和婆婆驚愕的目光中,那間她們無數次修補、無數次擔憂它會垮塌的破舊教室,連同旁邊的土坯宿舍,被轟鳴的挖掘機毫不留情地推倒、鏟平。飛揚的塵土尚未落定,打樁機沉悶的巨響便震撼了整個山谷。鋼筋水泥的骨架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取代了朽爛的木頭和泥墻。
新的校舍漂亮得近乎不真實。兩層的小樓,貼著光潔的白色瓷磚,窗戶寬大明亮,裝著嶄新的藍色玻璃。教室里不再是坑洼的泥地,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面,刷著淡綠色油漆的墻壁,還配備了嶄新的課桌椅,甚至有一塊王靈芝只在鄉中心校見過的、真正的磁性黑板。操場上鋪了水泥,立起了嶄新的籃球架和單雙杠。廁所也不再是臭氣熏天的旱廁,而是貼了瓷磚、裝了沖水設備的“衛生廁所”。學校門口,立起了一塊醒目的石碑,上面刻著鮮紅的字:“xx村小對口扶貧援建項目”。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如同夢境。王靈芝抱著襁褓中的小念安,站在嶄新的、散發著油漆和水泥味道的校園里,恍如隔世。陽光照在潔白的瓷磚墻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看著眼前這所設施完備、甚至稱得上“現代化”的嶄新學校,再看看懷里懵懂無知、咿咿呀呀的兒子,心頭涌上的,卻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冰涼的荒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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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開學那天,王靈芝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干凈衣服,抱著兒子,和婆婆一起,早早來到了嶄新的教室。她特意把兒子的小搖床放在了教室后面的角落。婆婆坐在搖床邊,一邊輕輕晃著孫子,一邊納著永遠納不完的鞋底。
時間一點點過去。寬敞明亮、能容納三十個孩子的新教室里,只有稀疏的腳步聲響起。
石頭來了,他長高了些,依舊沉默寡。
二妞來了,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
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叫大丫小丫,怯生生地躲在門后張望。
四個。只有四個孩子。
王靈芝站在嶄新的講臺前,講臺光滑得能照出她有些蒼白的面容。臺下,四張小小的課桌,像四顆散落的棋子,孤零零地擺放在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教室里。陽光透過嶄新的大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
她拿起一支嶄新的粉筆,粉筆是潔白的,帶著好聞的石膏味。她在同樣嶄新、漆黑光滑的黑板上,寫下第一個字。粉筆劃過板面,發出清脆而響亮的“嗒、嗒”聲,在寂靜得可怕的教室里被無限放大,清晰地撞在四壁光潔的瓷磚上,又反彈回來,形成空洞的回響。
“同學們,”王靈芝的聲音響起,努力保持著平穩,卻依舊被這過分的空曠吸走了幾分底氣,“翻開課本……第一課。”
講臺下,四顆小腦袋抬了起來,四雙清澈的眼睛望向她,帶著山野孩子特有的懵懂和對老師本能的依賴。王靈芝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掃過兒子在搖床里揮舞的小手,掃過婆婆低垂花白的頭顱,最后,落在窗外那條嶄新的、蜿蜒消失在山外的水泥路上。
那條路,像一條臍帶,終于將這個封閉的山坳與外面的世界緊緊相連。它帶來了嶄新的校舍,帶來了扶貧的標識,也帶走了幾乎所有能走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這所耗費巨資、設施完備的嶄新學校,像一個華麗而寂寞的舞臺。而她,是這舞臺上唯一的演員,對著四個小小的觀眾,和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繼續上演著一場無人喝彩、卻無法落幕的獨幕劇。
那清脆的“嗒、嗒”聲,是她敲響的鐘聲,為一個正在急速消逝的山村童年時代,也為她自己那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充滿錯位與堅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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