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業務(十二)
存單復印件被劉姐緊緊攥在手里,指關節用力得發白,幾乎要將那張薄薄的紙嵌入掌心。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面的數字和名字——“張德福”、“捌萬元整”,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在她臉上激烈地翻涌,沖垮了方才歇斯底里的絕望。她猛地抬頭,看向王姐,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似乎想說什么,感激、疑惑、甚至殘留的怨懟,最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姐沒有看她。她臉上依舊是那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沉寂,仿佛剛才遞過去的不是一筆救命的巨款,而只是一塊沉重的磚頭。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固執地抬起那只沾滿油污和新鮮血漬的手,用同樣骯臟的袖口,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拭著自己的臉頰。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留下更深的污痕,她卻渾然不覺,仿佛要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乃至更久遠的沉重和污穢,都生生從臉上搓掉。
小輝站在一旁,眼睛瞪得溜圓,看看母親,又看看劉姨手中那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紙片,再看看母親臉上那近乎自虐般的擦拭動作。少年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一種復雜的、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是震驚于母親竟知道這錢的藏處?是憤怒于劉姨方才的辱罵?還是……一種更深沉的、為母親感到的尖銳疼痛?他想沖過去拉住母親的手,想喊她別擦了,卻像被釘在原地,喉嚨哽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劉姐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找回了一絲神智,她像攥著救命稻草一樣把存單和賬本死死抱在懷里,語無倫次地對王姐說:“……錢……老王有救了!我……我這就去銀行!這就去!”她甚至忘了道謝,也忘了方才自己刻毒的咒罵,轉身就跌跌撞撞地朝著街口跑去,背影倉皇又急切,仿佛晚一秒,那紙上的數字就會消失。
窄巷里瞬間只剩下王姐和小輝。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只在天邊留下幾抹暗沉的紫紅,像凝固的血痕。垃圾堆的餿味在暮色中更加濃烈刺鼻。
王姐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她放下手臂,袖口上黑紅交加,一片狼藉。她看了看自己傷痕累累、布滿油污和血口的手,又抬頭望向劉姐消失的街口方向,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波瀾。然后,她轉過身,動作有些遲緩地彎下腰,開始收拾剛才翻找時弄得更亂的那堆垃圾。她把壓扁的紙箱勉強立起來,把散落的碎玻璃小心地攏到墻角,動作機械、笨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媽……”小輝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巨大的茫然,“……那錢……”他不知該怎么問。那是張叔的錢,救命錢,媽找出來給了劉姨,是應該的。可……可他們呢?店封了,張叔倒了,劉姨拿了錢去救張叔,那他們母子怎么辦?睡哪里?吃什么?明天呢?
王姐沒有回答。她直起腰,看著被自己稍微規整了一點的垃圾堆,又看了看那扇緊閉的、掛著銹鎖的后門。良久,她才轉過身,目光終于落在兒子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涼水的棉絮,里面翻涌著小輝讀不懂的疲憊、決心,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后、反而破釜沉舟的沉寂。
“走。”王姐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清晰,斬釘截鐵。
“去哪?”小輝茫然地問。
王姐沒再說話,只是邁開腳步,率先走出了這條充滿餿腐氣息的窄巷。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脊背卻挺得筆直,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重壓。
小輝愣了一下,趕緊跟上。母子倆沉默地穿過面館門前冰冷空曠的街道,影子被路燈拉得細長而孤寂。他們沒有走向醫院的方向,也沒有走向那個暫時棲身的小倉庫——那里屬于被封的面館,屬于過去,現在一切都崩塌了。王姐的腳步沒有遲疑,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定,朝著城郊結合部更深、更雜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更便宜的、按天結算的、甚至不需要登記身份證的小旅社和窩棚區,是像他們這樣無根浮萍最后的、也是最初的落腳點。
小輝跟在后面,看著母親瘦削卻異常挺直的背影,心里的茫然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層層漫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只知道母親在前面走著,他就-->>必須跟著。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那點酸澀的濕意逼了回去,加快腳步,緊緊跟了上去。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又分開,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渺小,也格外頑強。
空氣里彌漫著陌生的、混雜著劣質煤煙和污水氣味的空氣。小輝沉默地跟在母親身后,穿過狹窄曲折、堆滿雜物的巷弄。腳下的路越來越坑洼不平,兩旁低矮的房屋門窗緊閉,偶爾有昏黃的光線從縫隙里漏出來,映出墻壁上斑駁的污漬和胡亂張貼的小廣告。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種臨時和將就的氣息,與面館那條雖然油膩卻熟悉的街道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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