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業務(一)
張總捏著那薄薄幾張報表,指節泛白,眉毛擰得幾乎要絞在一起。公司里安靜得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嘆息聲,六雙眼睛都牢牢盯著他手中那份關乎命運的紙張。他猛一抬頭,目光如同利刃,直直刺向角落:“王姐,這季度,你業績又是零!”
角落里的王姐,四十來歲,此刻正慢條斯理地剝開一顆橘子,仿佛張總點的是別人名字。橘皮裂開,細碎汁水濺上她略顯陳舊的衣袖,留下幾點深色印記。她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將一瓣橘子送入口中,嚼得緩慢而無聲。陽光透過百葉窗縫隙,恰好落在她指間那枚褪色的舊戒指上,折射出一小圈黯淡的光暈。
張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那盆綠蘿葉片簌簌發抖。“收拾東西,王姐!公司廟小,實在供不起你這尊佛了!”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辦公室里空氣瞬間凝固了。王姐終于停下動作,沉默地站起身,卻一不發,只默默將桌上橘子皮攏進掌心,轉身走向自己座位。她背影松弛,仿佛只是去泡一杯茶。她桌上那盆綠蘿,葉子邊緣早已干枯卷曲,如同她此刻的處境。
然而,辦公室的寂靜僅僅維持到隔天午后。張總剛踏進公司大門,王姐便迎了上去,遞過一張輕飄飄的紙片,聲音平靜無波:“張總,昨天談好的,金輝公司,十五人團,云南七日游,定金剛打過來了。”那紙片在張總手中,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融化的霜花,卻又重得足以瞬間改變一個決定。
張總看著紙上打印清晰的數字,嘴角那根緊繃的弦似乎松動了些,緊蹙的眉頭也略微舒展。他干咳一聲,目光掃過我們幾張年輕面孔,語氣緩和下來:“嗯…知道了。王姐,以后…還是要多上心。”裁員的風暴,就這樣被一筆小小的業務輕描淡寫地驅散了。王姐無聲坐回她的角落,仿佛什么也沒發生,只有她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片似乎微微抖動了一下。
這幾乎成了公司固定上演的劇本。每當張總因業績下滑而臉色陰沉,王姐的名字必在裁撤名單上首當其沖。可每一次,當她沉默地收拾東西,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總會有一筆不大不小、恰能解燃眉之急的業務憑空出現,如同她口袋里藏著專為這種時刻準備的神奇藥丸。次數一多,我們這些年輕的業務員,私下里已稱她為“王半仙”。新來的小陳,年輕氣盛,對這種近乎魔法的循環尤其憤憤不平:“這算什么本事?純粹是投機取巧!公司養著這么個閑人,我們拼死拼活倒像笑話!”他盯著王姐空蕩蕩的座位,眼神里充滿了不解與不甘。
不久后,公司陷入成立以來最大困境,連續數月顆粒無收,賬面上只剩冰冷的數字。張總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愁云慘霧籠罩著他。終于,他狠下心,再次把王姐叫了進去。這次,他語氣疲憊卻更顯決絕:“王姐,真到頭了。這次,說什么也沒用了,你…另謀高就吧。”
王姐出來時,臉色是前所未有的灰敗。她沉默地收拾東西,動作依舊緩慢,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滯重。她桌上那盆綠蘿,幾片枯黃的葉子無聲地飄落在桌面上。辦公室里一片死寂,連空調的噪音也消失了。
這一次,小陳的懷疑終于如沸騰的水般沖破蓋子。王姐離開后不久,他猛地站起身,雙眼燃燒著探尋真相的火焰:“不行,我非得看看,她的‘業務’到底從哪兒變出來的!”他抓起外套,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我猶豫片刻,也緊隨其后。
我們遠遠尾隨王姐,穿過喧鬧的街市,她身影在夕陽余暉中拉得細長而孤單。最終,她拐進一條僻靜小巷,在一間名為“聽雨軒”的老舊茶樓前停步。茶樓朱漆剝落,木門咿呀作響,門楣上一盞蒙塵的宮燈在暮色里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我們躲在對面雜貨店斑駁的招牌后,心跳如鼓。
茶樓里,王姐徑直走向最角落的卡座。那里已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側影卻透出坐立不安的僵硬。小陳拉著我,貓腰潛行到緊鄰卡座的巨大屏風后,濃重的霉味混雜著舊木頭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錢收到了,我明-->>天就轉給公司。”王姐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干澀得如同枯葉摩擦,“老板那邊…暫時能應付了。”沒有寒暄,沒有鋪墊,直白得近乎殘忍。
男人沉默著,只聽見打火機清脆的開合聲,然后是他深吸一口煙的聲音。“行。你…還好吧?”他的問話帶著一種遲滯的遲疑,仿佛每個字都重逾千斤。
王姐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那笑聲像碎玻璃劃過石板:“好不好?你覺得呢?每次為了這點錢,我就得把自己剝開一次給你看?看著你假惺惺的愧疚,我就覺得惡心!”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久被壓抑的嘶啞和銳利,震得屏風后的我耳膜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