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您……您沒事吧?”陳阿水擔憂地看著他瞬間蒼白的臉。
王新文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強迫自己從那片冰冷窒息的泥沼中掙脫出來。他睜開眼,眼神恢復了慣有的沉靜,只是那沉靜之下,翻涌著難以喻的驚濤駭浪。他沒有立刻回答陳阿水的請求,只是說:“阿水,你先回酒店休息。這事……我得想想。”
陳阿水離開后,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死寂。王新文枯坐在畫案前,面前的宣紙潔白刺眼。老伴擔憂地進來看了幾次,欲又止。他揮揮手,示意自己沒事。
一連數日,王新文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畫筆拿起又放下。他試圖去畫案頭那盆生機勃勃的建蘭,可筆下的線條卻失去了往日的沉穩流暢,變得滯澀、猶疑。南疆的山林景象,像一個無法擺脫的幽靈,日夜在他眼前晃動。他閉上眼,是炮火撕裂的夜幕;睜開眼,書案、蘭草、墻壁……一切景物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硝煙的底色。陳阿水那深重的疲憊和驚悸的眼神,更如同沉重的枷鎖,拷問著他的靈魂。
最終,在一個天色陰沉的清晨,他背起那個跟隨他多年的舊畫夾,里面塞滿了厚厚的速寫本和各種硬度的鉛筆。他對老伴只說了一句:“我出去走走。”便獨自一人,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車輪撞擊鐵軌,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哐當聲。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從熟悉的平原丘陵,漸漸變成起伏連綿的南國山巒。空氣變得潮濕、悶熱,帶著久違的、屬于熱帶雨林的獨特氣息。王新文靠在硬座車廂冰涼的椅背上,望著窗外越來越濃的綠意,眼神復雜而凝重。他要去的地方,是當年戰斗過的一個邊緣區域,如今已劃為自然保護區。
踏入保護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泥土、腐殖質、草木蒸騰水汽的、濃烈而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將他包裹。這氣息如此熟悉,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最深處銹死的鎖扣!他的呼吸猛地一窒,腳步釘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眼前仿佛又閃過曳光彈撕裂夜幕的軌跡,耳邊似乎又響起震耳欲聾的baozha和戰友的嘶喊!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他強迫自己深深地、緩慢地呼吸,讓這純粹的、不帶硝石味的山林氣息充滿肺葉。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目光投向眼前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參天古木枝椏交錯,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只在縫隙間漏下斑駁跳躍的光點。粗壯的藤蔓如同巨蟒纏繞樹干,一直攀援到樹冠深處。厚厚的苔蘚覆蓋著裸露的巖石和倒伏的朽木,濕潤而柔軟。不知名的鳥鳴在密林深處婉轉悠揚,昆蟲的振翅聲細微而密集。陽光努力穿透濃密的葉層,在濕潤的林間空地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斑,蒸騰起氤氳的水汽。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在亂石間潺潺流淌,水聲淙淙,清冽悅耳。
沒有炮火,沒有硝煙,沒有死亡的氣息。只有生命,以最原始、最蓬勃、最沉默也最堅韌的方式,在這片曾經飽受蹂躪的土地上,肆意生長,無聲宣告。
王新文站了很久,像一尊融入山林的石像。直到那狂亂的心跳漸漸平復,呼吸與林間的清風同頻。他緩緩打開畫夾,拿出速寫本和鉛筆。他沒有選擇宏大的場面,而是在一塊布滿青苔、曾被彈片削去一角的巨大巖石旁坐了下來。巖石冷硬、滄桑,棱角已被風霜雨水磨鈍。就在它最陡峭、看似毫無生機的一道裂縫深處,一叢不知名的蕨類植物頑強地探出了頭,細嫩的葉片在微風中舒展,翠綠欲滴,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鉛筆尖落在粗糙的紙頁上。起初,線條有些滯澀,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探尋。他仔細勾勒著巖石粗糲的肌理,每一道風化的紋路,每一處被時間撫平的創傷。然后,他的筆觸轉向那道幽深的裂縫,以及裂縫里那抹倔強的綠意。筆尖變得輕盈、流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細致,描繪著每一片蕨葉纖細的脈絡,捕捉著它們在微弱光線下呈現出的、近乎透明的嫩綠光澤。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林間的光影緩慢移動,鳥鳴蟲唱是唯一的背景音。王新文完全沉浸其中。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速寫本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他也渾然不覺。那些翻涌的炮火記憶、那些刺耳的槍聲、那些深埋的恐懼,在這專注的描繪中,仿佛被這沉靜而磅礴的生命力量一點一點地安撫、覆蓋、消融。他畫得極其投入,仿佛在與這片山林,與這塊巖石,與這叢蕨草進行一場無聲而深刻的對話。
當最后一筆落下,夕陽的金輝已透過林隙,將巖石和蕨草染上一層溫暖的光暈。王新文放下筆,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平穩,仿佛將積壓在胸中數十年的沉重與驚悸,都隨著這口濁氣,緩緩吐納在了這片寧靜而充滿生機的山林之中。
他收拾好畫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塊沉默的巖石和那叢生機勃勃的蕨草,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出了保護區的大門。暮色四合,將他沉靜的身影溫柔地籠罩。背包里的速寫本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的,不再僅僅是線條和光影,更是一次無聲的跋涉,一次穿越時光硝煙與內心驚濤的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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