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奶年輕時候，”父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濃濃的懷念，“在公社當廣播員，后來是婦女隊長。這張是她被評為縣里‘學毛選積極分子’時照的。你看她這精氣神……”父親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上那張年輕的臉龐，“那時候日子多苦啊，吃都吃不飽，可她渾身是勁，帶著婦女們搞生產，學文化，調解鄰里糾紛，幫襯孤寡老人……誰家有點難處，她知道了，比自家事還上心。公社的老書記都說，小陳這丫頭，心里裝著一團火，照亮別人，也照亮自己。”
父親翻過一頁，是幾張彩色的照片，奶奶穿著樸素的衣服，胸前別著黨徽，正在一個掛著“xx街道居委會”牌子的房間里主持會議，或者在調解鄰里矛盾，或者在組織社區老人活動。照片上的奶奶，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但眼神依舊清亮，腰板挺得筆直。
“后來到了街道，當了幾十年主任。”父親繼續說著，語氣里充滿了自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楚，“還是那股勁兒！風里雨里，東家跑西家串。哪家孩子上不起學，她比人家爹媽還著急，到處想辦法；哪家兩口子鬧矛盾，她能苦口婆心勸到半夜；街道上孤寡老人，她隔三差五就去看看，送點吃的，幫著收拾收拾……自己呢？省吃儉用，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我和你媽那時候剛工作，工資低，想給她買件新衣服，她死活不要，說‘有穿的就行，錢留著，以后銳銳上學用’……”父親的聲音哽住了，他摘下眼鏡，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
母親端著湯碗走過來，眼圈也紅紅的：“是啊，你奶奶這輩子，心里裝的都是別人，唯獨沒有她自己。她總說，‘人活著，不能光顧著自己舒坦，得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組織的信任’。她那個‘優秀黨員’、‘先進工作者’的獎狀，家里箱子底下壓了一大摞，她從不拿出來顯擺。她做的那些事，幫過的那些人，好多我們也是后來聽街坊鄰居念叨才知道……”
陳銳靜靜地聽著，看著照片上奶奶年輕時明亮的眼睛，中年時挺直的脊梁，再想到那張寫著“自立”的紙條，想到張行長揭示的“薪火計劃”的真相，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脹得發疼。他終于明白了，奶奶給他的“自立”，不僅僅是對他個人的期望，更是她一生奉行的準則——靠自己的努力立身，靠自己的行動發光發熱，照亮自己，也溫暖他人。那本存折背后的“信用”，不是憑空而來，是她用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和付出，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生命之光！
他默默地拿起那套按摩工具，走到父親身邊：“爸，這個……給奶奶準備的。等她醒了，您和媽幫她多按按胳膊腿，醫生說防止肌肉萎縮很重要。”他又拿起那幾件柔軟的睡衣，“這個料子軟和，穿著舒服。”
父母看著兒子拿出的東西，又看看兒子沉靜卻透著堅毅的臉龐，眼中滿是欣慰和心疼。母親接過睡衣，摸著柔軟的布料，眼淚又掉了下來：“銳銳長大了……懂事了……你奶奶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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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的。”陳銳看著父母，語氣篤定，“她一定能感覺到。”
回到醫院，陳銳在探視時間走進了icu。他仔細地消了毒，穿上隔離衣，輕輕走到奶奶的病床邊。奶奶安靜地躺著，呼吸平穩而微弱。他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握住了奶奶那只曾微微動彈過的手。那只手冰涼而枯瘦，骨頭硌著他的掌心。
他俯下身，湊到奶奶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奶奶，我是銳銳。”
“您的手動了，我看見了，爸媽也看見了。醫生說是好兆頭。”
“您要加油，快點醒過來。”
“我現在在公司很好，工作很穩當。我靠自己解決了好幾個大難題。”
“您給我的……‘薪火’……我在一點點地還，很踏實。”
“您教我的‘自立’，我記在心里，刻在骨頭里了。”
“奶奶，我們都等著您回家。”
他一字一句地說著，聲音低沉而溫柔，像山澗流淌的清泉，緩緩注入奶奶沉寂的世界。他感覺到，掌心里奶奶那只冰涼的手，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回握了他一下！那感覺微弱得像羽毛拂過，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陳銳所有的疲憊和堅強！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奶奶依舊緊閉的雙眼和安詳的睡顏。是錯覺嗎？還是……奶奶真的聽到了？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動靜。他更緊地、更溫柔地回握住奶奶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所有的期盼和承諾，都通過這掌心的溫度傳遞過去。
監護儀的滴答聲規律地響著，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奶奶蒼白卻似乎柔和了一點的臉頰上，投下一道溫暖的光痕。
陳銳低下頭，將額頭輕輕抵在奶奶的手背上，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那樣靜靜地、長久地握著奶奶的手，像一個迷途已久的孩子，終于找到了歸航的燈塔，緊緊抓住了那束穿透生命迷霧的光。
那束光，源于一本磨舊的存折，照亮了一條名為“自立”的崎嶇長路，此刻，又穿透了生死的界限，無聲地連接著祖孫兩代人的心跳與守望。前路依舊漫長，但光已在手，希望便在心中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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