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很快到了陳默手里。嶄新、厚實、散發著油墨的清香。最新的考綱解析、分模塊的專項訓練、近幾年的真題詳解、高質量的模擬預測卷…這些曾經遙不可及的東西,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手上。他像捧著圣物,指尖都在微微發抖。-->>他放棄了國考這座獨木橋,專攻省考和市里、區里的事業單位招考,目標明確——只要一個編制,一個能讓他“像個男人”、能讓他“有資格做父親”的鐵飯碗。
他拼了命。下夜班后只睡三四個小時,就爬起來看書做題。出租屋里泡面盒子堆積如山。眼睛布滿血絲,頭發像枯草。他對著那些資料,像愚公移山,一點點地啃,一點點地磨。做題速度慢,就一遍遍做同一類型的題,直到形成機械記憶。常識不會,就死記硬背。他把自己當成一塊頑石,用最笨拙、最耗費精力的方式去打磨。趙磊偶爾會發信息問他看得怎么樣,他每次都誠惶誠恐地回復“在看,在看”,不敢多問,生怕這點寶貴的資源被收回。他把那“考上后一千塊”的承諾刻在心里,當成必須完成的債務。
考試季接踵而至。陳默像趕場的角斗士,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次次走進不同的考場。省考筆試結束那天,他走出考場,陽光刺眼。他站在攢動的人群外,看著那些年輕自信、討論著題目的面孔,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異世界的拾荒者。筆試成績公布,他的名字淹沒在長長的名單中下游,距離面試線差了十幾分。他沒說話,默默把成績單截圖發給薇薇。手機屏幕沉寂了很久,才收到一個冰冷的字:“嗯。”
他沒有停頓,立刻撲向下一個目標——區里一個事業單位的招考。又是沒日沒夜的沖刺。筆試成績出來,名次靠前了些,終于擠進了面試名單。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他,拿著手機的手都在抖。他第一時間告訴了薇薇,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進了!面試進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薇薇依舊沒什么起伏的聲音:“嗯,知道了。面試準備了嗎?報班沒有?”
“沒…沒報班,太貴了…”陳默的興奮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我…我找了些資料,自己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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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練?”薇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明顯的不信任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陳默!面試多重要你不知道?別人都花幾萬塊報班!你就自己瞎琢磨?你這腦子能琢磨出什么?面試砸了,前面筆試再好也白搭!你是不是又覺得‘能過就行’了?!”
“沒有!我沒有!”陳默急切地辯解,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我…我認真準備的!我…”
“認真?你拿什么認真?對著鏡子自己練?還是對著你那堆破爛書?”薇薇的質問像冰雹一樣砸過來,“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你自己看著辦吧!別指望我給你找關系!我沒那個本事!”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忙音像尖銳的嘲笑。
陳默握著發燙的手機,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剛才那點狂喜蕩然無存,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慌。面試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他回到出租屋,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自我介紹、答題模板,表情僵硬,語干巴。他搜遍了網上的免費面試課,看得頭暈眼花,越看越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演員。
面試那天,他穿上唯一一套勉強合身的舊西裝(還是當年畢業面試時買的),緊張得手心全是冷汗。面對考官,他大腦一片空白,背好的模板忘得一干二凈,回答問題語無倫次,眼神躲閃,手心在褲縫上蹭了又蹭。結果毫無懸念。面試成績慘不忍睹,綜合排名跌出錄取范圍。
走出考場,陽光依舊刺眼,他卻感覺如墜冰窟。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對薇薇。在街邊的長椅上坐到天黑,才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老破小。薇薇正坐在唯一收拾干凈的沙發上,看著一份胎教宣傳冊。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沒問結果,只是眼神冰冷地掃過他失魂落魄的臉和那身皺巴巴的西裝,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了然又帶著嘲諷的弧度。那眼神比任何斥責都更鋒利,更讓人絕望。他最后一點試圖證明自己的火光,在那冰冷的注視下,徹底熄滅了。
希望像肥皂泡,一個個破滅。省考落榜,事業單位面試慘敗。陳默的精氣神徹底被抽干了。他依舊去上保安的夜班,但眼神更加空洞。看書?那堆嶄新的資料被他塞到了床底最深處,像藏起一具恥辱的尸體。他只是麻木地坐著,看著監控屏幕上流動的光點,像看著自己不斷流逝、毫無價值的時間。
直到一張紙質的通知單被送到保安亭。是區里招聘輔警的錄取通知。要求不高,筆試面試都很基礎,待遇比保安稍好,有基本的養老保險,但依舊是合同工,不是編制。
老張拿著通知單嘖嘖感嘆:“喲,小陳,行啊!輔警!穿上那身皮,好歹也算半個警察了!比咱這看大門的強!”
陳默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指尖冰涼。沒有激動,沒有喜悅。只有一種巨大的疲憊和荒謬感。他拼盡全力,撞得頭破血流想要抓住的那個“鐵飯碗”,最終只撈到一個比保安稍好、卻依舊在體制邊緣徘徊的“輔警”。這算是成功嗎?在薇薇眼里,這恐怕連都算不上。
他拿著通知單回到老破小。薇薇正挺著肚子,艱難地彎腰,想把一箱網購的嬰兒用品拖進房間。陳默趕緊上前想幫忙。“別碰!”薇薇像被燙到一樣猛地躲開,護著肚子,眼神銳利地掃過他伸過來的手,“你手臟!”
陳默的手僵在半空。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那圈洗不凈的油污,似乎更深了。他默默地縮回手,把那張輔警錄取通知單放在桌上。
薇薇直起身,喘了口氣,目光落在通知單上。她拿起來看了看,眉頭緊鎖,臉上沒有任何驚喜,只有一種深深的、混合著失望和認命的疲憊。“輔警?”她放下通知單,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合同工?不算編制吧?五險一金有嗎?工資多少?”
“有…有養老保險…工資…四千出頭…”陳默低聲回答,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千多…”薇薇重復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也好。總比當保安強點。”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耗盡了所有期待后的麻木,“至少…以后孩子填表,‘父親職業’那一欄,寫‘輔警’總比寫‘保安’…稍微好聽那么一點點。”
“好聽一點點”…這就是他拼盡全力、撞得頭破血流后,得到的全部評價。像一根最細的針,精準地扎進了心臟最深處,沒有劇烈的疼痛,只有一種綿長無盡的、冰冷的絕望。陳默站在那里,看著薇薇疲憊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憂慮和對腳下這塊浮木的勉強容忍。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最終只是默默地轉身,走進狹小的廚房。冰箱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雞蛋和半棵蔫掉的白菜。
晚飯時,飯桌上只有沉默的咀嚼聲。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快吃完時,薇薇放下筷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語氣平淡地交代:“明天你下班,去趟超市吧。買瓶進口的孕婦dha魚油,牌子我發你微信上。醫生說對孩子大腦發育好。”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挑便宜的買,但別買雜牌的。”
陳默扒飯的動作停住了。他慢慢抬起頭,看著薇薇。她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家務。進口魚油…對孩子大腦發育好…挑便宜的…這些字眼鉆進他耳朵里。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那里癟癟的,剛發的保安工資,扣掉房租水電和飯錢,已經所剩無幾。輔警那四千塊,還不知道哪天能到手。
“好…知道了。”他低下頭,用力把最后一口飯塞進嘴里,味同嚼蠟。喉嚨里堵著的那團東西,又硬又澀。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照亮無數個或溫馨或掙扎的窗口。這間老破小里,燈光昏黃,照著桌上簡單的飯菜,照著薇薇憂慮的側臉,也照著陳默深埋下去的頭顱,和他指甲縫里,那圈怎么也洗不掉的、卑微的黑色油污。那棟名為“未來”的樓,似乎換了個地基,依舊沉重,依舊在緩慢地下沉。只是這一次,他連喘息的空間,都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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