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材市場巨大的穹頂下,空氣里彌漫著粉塵、新板材的木質氣味和各種化學粘合劑的刺鼻味道。巨大的照明燈投下慘白的光,把一排排展示的門窗、瓷磚、衛浴照得毫無溫情。我們和一家門窗店的老板站在一起,面前擺著幾扇不同材質的樣品門。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手指被煙熏得焦黃,唾沫橫飛地介紹著:“…實木復合的,隔音好,耐用,性價比高!蜂窩板這個嘛,便宜是便宜,但隔音差點意思,用久了也可能有點變形…”
陳默彎著腰,粗糙的手指仔細地摩挲著實木復合門板的邊緣,又去敲了敲蜂窩板門那略顯單薄的填充層,眉頭緊鎖著,似乎在掂量那點手感和聲音的細微差別所代表的巨大價差。他看了又看,最終直起身,臉上帶著一種“終于弄明白”的神情,轉向我,語氣里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務實”:“薇薇,我看…其實蜂窩板的也還行?摸著也挺厚實,關起來聲音也不大啊。價錢差一倍還多呢!不就是個門嘛,能關上、能鎖住不就行了?省下的錢,還能買個差不多的花灑呢!”他甚至還試圖扯出一個輕松點的笑容,仿佛為這個“明智”的發現而高興。那笑容在他疲憊的臉上顯得格外僵硬和刺眼。
“能關上、能鎖住就行”——又是這個魔咒!它像一個無形的牢籠,把他所有的感知和期望都死死地禁錮在最低生存標準線上。他永遠看不到,或者說拒絕去看那點價差背后所代表的品質、耐久性和未來長年累月使用體驗的天壤之別。他衡量一切的標準,就是此刻能否“將就過去”,至于這個“將就”在未來會帶來多少不便、多少額外的修補成本、多少無聲的磨損和消耗,不在他的考慮范疇之內。
我站在那里,建材市場巨大的喧囂聲浪——切割機的嘶鳴、討價還價的爭執、搬運工沉重的腳步聲——仿佛瞬間退潮,變得遙遠而模糊。眼前只剩下陳默那張帶著“務實”表情的臉,和他嘴里吐出的那句輕飄飄的“能關上、能鎖住就行”。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我心底某個一直搖搖欲墜的閘門。
過去五年的畫面碎片,裹挾著巨大的疲憊和絕望,洶涌地沖刷出來:
他一次次失業后短暫的沮喪,旋即被“再找就是”的麻木取代;
他面對家人節省指令時的沉默妥協;
他攤開掌心那幾張帶著油污的紙幣;
他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的黑垢;
他面對嬰兒奶粉價格時那驚恐的咋舌;
他心安理得地依賴著我那點“備用金”;
還有眼前這扇他口中“還行”的、單薄的蜂窩板門……
所有這些碎片,都指向同一個核心:一種深入骨髓的“將就”哲學。他滿足于,或者說只能掙扎在生存的底線之上,并理所當然地認為,我也應該如此,甚至我們未來的孩子也應該如此。他的人生字典里,沒有“更好”,只有“能過”。他背不動任何超出基本生存的期望,甚至他自己,就是那沉重期望本身。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從腳底瞬間席卷全身,沉重得讓我幾乎站立不穩。那感覺比憤怒更徹底,比悲傷更絕望。那是一種耗盡了所有力氣、看清了所有真相后的萬念俱灰。我看著他還在試圖分辨兩扇門細微差別的側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五年時間,我努力地拉著他,試圖一起往前走,走向一個更明亮、更安穩、更有質量的未來。可直到此刻,我才無比清晰地看到,他不是走得慢,他是根本不愿意,或者沒有能力,離開那個名為“將就”的泥潭。他甚至會本能地、用他那套“能過就行”的邏輯,把試圖拉他出來的人也一起往下拽。
“陳默,”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像深潭里不起一絲波瀾的死水。他聞聲轉過頭來,臉上還帶著一絲未褪去的、關于“性價比”的專注神情。
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們…算了吧。”
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砸碎了所有虛假的平靜。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種專注的、務實的神情像劣質的墻皮一樣片片剝落,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巨大的驚愕和茫然。他眼睛猛地睜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疲憊而決絕的臉。他似乎沒聽懂,或者拒絕聽懂,嘴唇下意識地張了張,喉嚨里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節:“……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我沒再重復。也不需要再重復。巨大的疲憊感包裹著我,幾乎抽走了所有力氣。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他選中的、價格低廉的蜂窩板門,那單薄的材質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如此脆弱和廉價。然后,我轉身,沒有任何猶豫,徑直朝著建材市場喧鬧的出口走去。身后,那片由各種建材和噪音組成的巨大混沌里,他像一尊被遺棄的、僵硬的雕像,凝固在慘白的燈光下。他是否還站在那里,是否追了上來,都與我無關了。那扇“能關上、能鎖住就行”的門,終于在我身后,沉重地合上了。
走出建材市場巨大的玻璃門,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卷過。城市的霓虹初上,在漸深的暮色里閃爍,如同無數只冷漠的眼睛。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我沒有看。也許是他的信息,也許是別的什么。我站在路邊,看著車流在眼前匯成一條流動的光河,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或者只是無目的地奔流。
我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一小片區域。手指懸停在通訊錄里那個熟悉的名字上,久久沒有動作。最終,我沒有撥號,也沒有回復任何信息。只是打開備忘錄,光標在空白處閃爍。我慢慢地輸入:
“不是不愛了。是背不動了。”
“那棟樓的地基,原來一直都在他那邊。雨還沒下,就已經塌了。”
手指懸停在發送鍵上空,最終還是緩緩移開。這行字,連同那個被我置頂了五年的對話框,一起,被我輕輕地、拖進了那個名為“過去”的文件夾深處。
喜歡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閑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