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默默起身跟了上來。巷子里的路坑洼不平，污水在低洼處積成小片。他走在我旁邊，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僂著，舊工裝外套蹭到了斑駁的墻壁，留下一點灰白的印子。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冰冷的空氣，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繭。
家具城巨大的招牌在陰沉的天色下閃著俗艷的光。一走進去，暖氣和各種皮革、油漆、木材混合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形成一種人造的“富足”氛圍。導購員穿著筆挺的制服，笑容標準地迎上來，目光在我們兩人身上迅速掃過，最終落在我臉上：“女士，想看點什么？床墊是嗎？我們這邊有幾款新到的進口乳膠墊，特別舒適，對脊椎也好…”
她熱情地引著我們走向一片展示區。那些床墊陳列在精心布置的燈光下，覆蓋著潔白的保護膜，顯得干凈、體面、充滿誘惑。她指著一款標著“特惠”的乳膠墊，唾沫橫飛地介紹著它的分區支撐、天然環保、十年質保…價格標簽上醒目的-->>數字刺痛了我的眼睛：五千八百八。
陳默一直跟在我身后半步，像個沉默的影子。導購員介紹時，他眼神放空地掠過那些光潔的床墊表面，落在遠處一排更便宜、款式也更老氣的彈簧墊上，眉頭不自覺地蹙起。
“這款…有活動嗎？”我的手指點在那張特惠標簽上，指尖冰涼，能感覺到自己細微的顫抖。導購員立刻報出了一堆復雜的滿減和贈品政策。數字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五千八百八，即使打折，也幾乎是我一個月的工資。
“薇薇…”陳默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否定，“真沒必要。不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嗎？硬點怕啥？我睡硬板床睡慣了，軟塌塌的反倒腰疼！再說了，”他頓了頓，目光瞥了一眼那高昂的標價，喉結滾動了一下，“這…這太貴了。夠我交大半年房租了。”
“這不是貴不貴的問題！”積蓄了一路的焦慮和無力感瞬間沖垮了堤防，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尖利起來，在空曠的家具城里顯得格外突兀，連旁邊的導購都投來詫異的目光。我猛地轉向他，盯著他臉上那種熟悉的、混合著不解和固執的表情，“這是…這是以后！陳默，你腦子里能不能想想以后？”我的聲音因激動而發顫，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石塊，“以后有了孩子呢？孩子能睡你那個硌死人的破床墊嗎？睡眠不好影響發育你知不知道？這不是‘能過就行’的事！這關系到以后的生活質量！你懂不懂什么叫質量？”
“孩子？”他愣了一下，仿佛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從我們之間的話題里蹦出來，眼神里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茫然和隱隱的恐慌，“那…那還早著呢！再說，小孩子家家的，睡硬板床正好，從小把骨頭睡結實！我小時候……”
“你小時候！你小時候！”我像被點燃的炸藥，粗暴地打斷他，一股冰冷的怒火直沖頭頂，“你永遠都是你小時候！那現在呢？未來呢？你工作沒了，住在這種地方，連一張像樣的床都舍不得買，你拿什么去養孩子？拿什么去負擔一個家？拿你那句‘能過就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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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展廳里回蕩，帶著絕望的嘶啞。周圍挑選家具的幾對男女停了下來，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們身上。導購員臉上的職業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陳默的臉漲得通紅，從脖子一直紅到耳根。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徹底震住了，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低下頭，雙手慌亂地在身上那幾個口袋里摸索著，仿佛要尋找什么救命稻草。他翻遍了工裝外套的兩個外兜、內袋，又去掏牛仔褲的前后口袋，動作笨拙而急促。最后，他攤開粗糙的手掌，掌心躺著三張皺巴巴的百元紙幣，還有幾個零星的硬幣，在慘白的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可憐的光。
“我…我身上就…就這些…”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窘迫，眼神死死地盯著自己掌心里那點寒酸的積蓄，不敢看我。那幾張單薄的紙幣和零散的硬幣，無聲地陳列在我們之間，像一份殘酷的判決書。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家具城嘈雜的背景音，導購員尷尬的輕咳，遠處顧客的低語，仿佛一瞬間被抽離。我的視線凝固在他掌心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上，那點可憐的、帶著油污痕跡的錢，仿佛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尊嚴和力氣。
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剛才激烈的爭吵像一場虛妄的鬧劇，留下的只有這赤裸裸的、冰冷的難堪。導購員識趣地悄悄退開幾步，假裝去整理旁邊床墊的保護膜。陳默依舊低著頭，維持著那個攤開手掌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卑微的雕塑。他粗大指關節上的黑垢，在那幾張紙幣的映襯下，刺目得讓人心口發疼。
我猛地轉身，幾乎是逃離一般沖向出口。冰冷的空氣裹挾著細小的雨絲撲面而來，打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身后，沒有腳步聲跟來。
公交車站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雨絲細密冰冷，無聲地滲入頭發和衣領。遠處城市的霓虹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暈開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紅的、綠的、黃的，像打翻的廉價顏料。一輛公交車喘著粗氣，笨重地駛來，碾過站臺前一道凸起的減速帶。
“哐當！”一聲沉悶的巨響。
劇烈的顛簸感瞬間穿透車廂地板，直沖腦髓。我毫無防備，身體被猛地向上拋起，又重重落回那冰涼堅硬的塑料座椅上。骨頭縫里都震得發麻。就在這劇烈的晃動中，一個無比清晰的畫面，如同被強光照射的底片，猛地沖進腦海——
陳默攤開的手掌。那幾張皺巴巴的、沾著油污的紙幣。他指甲縫里那圈洗不掉的、頑固的黑垢。還有他那句永遠掛在嘴邊的“能過就行”。
然后是那套“免費”的老破小。二十年的房齡，墻壁上洇開的、地圖般的水漬印痕，像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裝修時與他家人無休止的爭吵，為了一扇門、一個水龍頭、一塊瓷磚的款式和價格。他夾在中間，那種懦弱的、試圖和稀泥的疲憊眼神。他家人明確的態度：房子給你們住，但生活，你們自己掙。房租收入？那是他們的養老錢，與我們無關。那套房子，從來不是避風港，只是一個陳舊、沉重、不斷滲水的負擔。
“哐當！”公交車又碾過一道減速帶。又是一次沉重的顛簸。
這一次，我感覺自己背上猛地一沉。那重量如此真實，如此具體，壓得脊椎都在呻吟。那不是陳默一個人的重量。那是他隨波逐流、毫無斗志的人生；是他那個只能提供破舊棲身之所、卻吝于給予任何實質支撐的家庭；是未來必然降臨的孩子，以及隨之而來無窮無盡的奶粉錢、學費、補習費、醫療費…像無數冰冷堅硬的磚石，一塊一塊，重重疊疊，壘砌成一棟看不見的、搖搖欲墜的高樓。
而我，正背著這棟樓。
那棟樓在緩緩下沉。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流沙。我拼命想往上走，每一步卻都陷得更深。背上越來越重，壓得我喘不過氣，腰一點點彎下去，膝蓋打著顫。陳默在哪里？他就在我身邊，也在樓里，可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像影子。他或許也想邁步，卻永遠只停留在“能過就行”的那一步，甚至，他本身就是這棟沉重建筑的一部分基座。他的認命，他的不上進，他那份微薄且朝不保夕的收入，都成了拖拽著這棟樓和我一起下沉的錨。
冰冷的雨水順著公交站臺的頂棚邊緣滴落，砸在腳邊的水洼里，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啪嗒”聲。每一次聲響，都像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背上的重量感并未因意識的清醒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沉重，沉甸甸地壓在肩胛骨之間，壓得胸腔都隱隱作痛。那是一種緩慢的、持續的、無法掙脫的窒息感。
車門嘶啞地滑開，一股混雜著濕氣、塵土和人體氣息的渾濁暖流涌出。我幾乎是麻木地抬起腳，邁了上去。投幣箱發出沉悶的“哐啷”一聲，像是對某種命運的確認。車廂里人不多，零星坐著幾個晚歸的乘客，臉上都帶著相似的、被生活揉搓后的疲憊與漠然。
我找了個靠窗的單人座位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寒意。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燈火飛速地向后流瀉，拉長成一條條迷離的光帶，像一條條沒有盡頭的、通往未知深淵的河。那些扭曲的紅綠燈，那些匆匆掠過的陌生面孔，都成了這巨大流動背景中毫無意義的碎片。
背上的那棟樓，依舊沉重。它隨著公交車的每一次顛簸而微微搖晃，發出無聲的呻吟。陳默的臉，他攤開的手掌，他指甲縫里的油污，那套老破小墻壁上洇開的水漬…這些碎片化的景象，在窗外流動的光影里交替閃現，清晰得令人心悸。
公交車碾過又一道減速帶。
“哐當！”
劇烈的震動中，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仿佛要對抗背上那無形的重壓。車窗玻璃上，映出我自己模糊的側影——一個年輕的、本該充滿希望的輪廓，肩線卻不知何時起，微微垮塌了下來，帶著一種難以喻的、過早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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