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王媚,你這樣寫不行!”紅姐湊過來看了一眼,立刻皺起眉頭,一把抽過表格,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要突出優點!要讓人眼前一亮!看我的!”她拿起筆,在“自我描-->>述”那一欄龍飛鳳舞地加上了:“賢惠顧家,吃苦耐勞,適合過日子”。又在“理想對象要求”那里,刷刷地寫上:“經濟穩定,有責任心,年齡相當,真心成家”。然后,她拿起王媚那張呆板的、穿著工裝站在廠門口拍的登記照,嫌棄地搖搖頭,隨手扔進抽屜里:“這個不能用!待會兒讓阿珍帶你去隔壁‘靚影’照相館,拍套好點的藝術照!費用套餐里含了!”接著,她拿起王媚那份寫著新簡歷的紙,小心翼翼地、鄭重其事地夾進了那本燙金的“成功牽手檔案”冊子里,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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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紅姐滿意地拍拍冊子,臉上重新堆滿笑容,“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金玉良緣’的vip了!阿珍,帶王媚去隔壁‘魅力煥新’!好好給我們王媚靚女改造一下!”
隔壁的“魅力煥新”工作室彌漫著更濃的化學藥水味道。一個染著黃頭發、穿著緊身黑t恤的年輕男人,自稱tony老師,圍著王媚轉了兩圈,捏起她一束用普通黑色橡皮筋綁著的馬尾辮,挑剔地撇了撇嘴:“發質太干枯了,發型完全沒型,得弄!”不由分說,王媚被按在了洗發椅上。溫熱的水流沖過頭發,tony老師的手指在她頭皮上用力抓撓著,指甲刮得有點痛。洗發水的香味濃郁得發膩。洗完頭,又被按在鏡子前的椅子上。tony老師拆開她濕漉漉的馬尾,用梳子粗暴地拉扯著她的頭發,準備卷發棒。在拉扯中,王媚忽然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頭頂靠近發旋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三根刺眼的銀白。它們那么細,卻又那么亮,在理發店慘白的燈光下,像三根冰冷的針。
王媚的身體瞬間僵住了,眼睛死死盯著那三根白發。一種巨大的恐慌猛地攥住了心臟,比看到pos機刷掉1888元時更甚。她才二十九歲!流水線上十年如一日,時間仿佛凝固在機油味和塑料殼之間,從未想過白發會這樣猝不及防地刺破她的自欺欺人。
“哎呀,幾根白頭發而已,小意思啦!”tony老師也看到了,隨口說道,拿起一把小剪刀就要湊過來。
“別剪!”王媚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尖銳和急切,把tony老師嚇了一跳。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漲得通紅,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懇求:“能…能不能幫我染掉?染黑,蓋住它們。”
tony老師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職業化的笑容:“染當然可以啦!不過靚女,套餐里包含的是基礎護理和發型設計,染發屬于增值服務,要另外加收188塊的哦。”
王媚的心像被那把小剪刀又戳了一下。188塊!夠她吃一個多星期的盒飯了。她看著鏡子里那三根白發,在濕漉漉的黑發中顯得如此猙獰,仿佛是她正在急速滑落的青春和價值的鐵證。紅姐的話又在耳邊回響——“二十九歲”、“時間不等人”……她咬緊了嘴唇,嘗到一絲鐵銹味,那是牙齒太過用力硌破了口腔內壁。她垂下眼,避開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也避開tony老師詢問的目光,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染吧。”
染發劑的化學氣味更加刺鼻,糊在頭皮上,帶來一種微微的灼燒感。tony老師熟練地操作著,卷發棒的熱氣一陣陣烘烤著她的臉頰和脖子。王媚閉著眼,感覺那6888元和188元,像兩塊沉重的石頭,正沉甸甸地墜向不知名的深淵。不知過了多久,tony老師的聲音響起:“好啦靚女!看看效果!”
王媚睜開眼。鏡子里的人讓她感到一陣陌生。原本樸素甚至有些毛躁的馬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蓬松的、刻意制造出波浪卷度的長發,染得烏黑油亮,那三根白發被徹底掩埋。臉上被撲了一層厚厚的粉底,掩蓋了膚色不均和疲憊,眉毛被修得細細彎彎,嘴唇涂上了鮮亮的玫瑰紅色。身上,換上了一件婚介所贈送的連衣裙——鮮亮的正紅色,無袖,v領開得有些低,收腰設計,布料是那種帶著廉價光澤感的化纖面料。
“哇!簡直換了個人!”tony老師夸張地贊嘆著,遞過來一雙同樣鮮紅的、鞋跟又細又高的仿皮涼鞋,“再配上這個!完美!”
王媚看著鏡中那個妝容精致、卷發紅裙的女人,眼神有些恍惚。這是她嗎?那個在流水線上穿著藍色工裝、手指沾著機油、住在六百元出租屋里的王媚?鏡子里的人,臉上堆著tony老師剛剛要求的“微笑”,嘴角上揚,眼睛卻空洞洞的,像兩個沒有焦點的黑洞。她試著咧開嘴,想笑得更自然些,鏡子里那張涂著艷麗口紅的嘴唇也跟著咧開,卻只顯出一種僵硬的、近乎怪異的弧度。
從“魅力煥新”出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王媚拎著一個印著“靚影攝影”的廉價塑料袋,里面裝著換下來的工裝和那雙舊帆布鞋。她腳上踩著那雙嶄新的、硌得腳后跟生疼的紅色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高跟鞋敲擊著巷子里坑洼的水泥地,發出清脆又孤單的“噠、噠”聲,在寂靜的巷子里傳出很遠。她挺直了背,努力適應著那別扭的高度和姿勢,生怕弄皺了身上這件鮮紅的裙子。路旁小窗里透出的燈光,將她紅色裙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流動的血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蜿蜒。
終于走到那棟灰撲撲的樓下。她扶著冰冷粗糙的水泥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艱難地爬上四樓。高跟鞋在狹窄昏暗的樓梯間里發出更加響亮的回音。鑰匙插進鎖孔,依舊是那聲刺耳的“咔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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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混雜著陳舊木頭、灰塵和樟腦丸的氣息撲面而來,悶熱依舊。她反手關上門,后背再次抵在冰涼的門板上,這一次,卻沒有立刻松一口氣。屋里還是那樣安靜,那樣空。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穿著高跟鞋站久了之后,腳踝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
她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央,沒有開燈。窗外對面樓的一點微光透進來,勉強勾勒出房間簡陋的輪廓。她放下那個廉價塑料袋,塑料摩擦發出窸窣的輕響。然后,她轉過身,面對著墻上那面小小的圓鏡。
黑暗中,鏡子里只有一個模糊的、紅色的輪廓。她摸索著,按下了門邊墻壁上一個開關。
“啪嗒。”
昏黃的白熾燈光瞬間傾瀉下來,驅散了黑暗,也清晰地照亮了鏡中的人。
鮮紅的連衣裙,緊裹著身體,勾勒出陌生的曲線。蓬松卷曲的黑發襯著一張被脂粉覆蓋的臉,眉毛細彎,嘴唇鮮紅欲滴。高跟鞋讓她不自然地踮著腳,身形顯得比平時高挑了些。
王媚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被涂上油彩的粗糙泥塑,呆望著鏡中那個被精心涂抹、被鮮艷包裹起來的陌生人。空氣粘稠滯澀,凝固在老舊燈泡散發的昏黃光暈里。鏡中那張臉,眉眼被描畫得精致,嘴唇紅得刺眼,卻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毛玻璃。她伸出手,指尖遲疑地觸碰鏡面,冰涼堅硬。指尖緩緩下移,撫過自己臉頰,觸感溫熱而真實,但粉底的滑膩又帶來一種虛假的隔膜感。
樓下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爭吵聲,摔打東西的刺耳碎裂聲穿透薄薄的樓板,伴隨著女人尖利的哭罵和男人粗魯的吼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粗暴地拉扯著這間小屋令人窒息的死寂。
王媚猛地一顫,像是被那聲碎裂驚醒了。鏡子里那張鮮紅的嘴唇,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牽拉。嘴角被拉扯著,努力想要彎出一個弧度,一個符合身上這條紅裙、符合婚介所那本燙金冊子、符合“煥新”形象的微笑。臉頰的肌肉在粉底之下僵硬地運動,拉扯著皮膚。然而,那笑容只浮在涂抹艷紅的唇邊,像一張生硬貼上去的假面。鏡中的雙眼,依舊空洞洞的,映著昏黃的燈泡,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里面沒有一絲笑意,只有一片茫然的、沉重的死水。
她忽然覺得腳踝一陣鉆心的酸痛。那雙嶄新的、紅色的高跟鞋,鞋跟又細又高,像兩根冰冷的鋼針,扎進她站了太久、早已麻木的腳后跟。她低下頭,看著腳上這雙刺目的紅鞋。
鏡子里那個穿著紅裙、涂著紅唇、踩著紅鞋的女人,依舊僵立著。嘴角那抹凝固的、未成形的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無比怪異。那笑容,像是用拙劣的針線,勉強縫合在臉上的一道裂口。
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鏡子。視線落在墻角那張簡陋的單人床上。床頭掛著的蚊帳,經年累月,邊緣已經泛出陳舊的黃。她踉蹌著,幾乎是拖著那雙折磨人的高跟鞋,走到床邊。一股沖動驅使著她,她彎下腰,有些粗暴地脫掉了那雙紅色的、閃著廉價光澤的鞋子,隨手扔在地上,發出“啪嗒”兩聲輕響。赤腳踩在冰涼粗糙的水泥地上,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來。
她的目光,落在床上那個印著“靚影攝影”的廉價塑料袋上。頓了頓,她伸出手,從袋子里慢慢拿出了那件鮮紅的連衣裙。手指撫摸著光滑又廉價的化纖面料。然后,她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將這條嶄新的紅裙掛在了床頭那頂泛著陳年舊黃的蚊帳旁邊。鮮亮的紅與沉黯的黃,在昏黃的燈光下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一軟,跌坐在堅硬的床沿上。老舊的木床不堪重負,床墊下生銹的彈簧發出一陣沉悶而悠長的呻吟——
“吱……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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